马希广听了一会,对彭师裕道:“我看这巴代雄唱得极好,就是长了点,还会这般一直唱下去么?”
彭师裕笑道:“不会的,这古歌分为五大部分,内容包罗万象。比如一开始就喊,‘我们看古时,哪个生的最早?哪个算最老?他来把天开,他来把地造?’这是唱天地宇宙的起源,真要让他一直唱,最后再唱这苗人大迁徙,不知唱到哪年哪月去了。我都提前和他们说好了,尽量简短。
至于这苗老司巴代雄么?都尉说的不错,他们除了是巫师,还是舞师、医师、武师、教师和寨老。实际上,便是这古歌,也不是一般人能学的,除了家传,多是巫师们掌握,能出来住持局面的,自然嗓音过人。”
马希广不住点头,又看了看场中高高竖立的将军柱,还有远处那十多头早就牵到坪塘边展示的可怜兮兮的牛,道:“不错。可惜他们唱的我听不懂,而且,我们还要赶回朗州。
这样,你让他们先把那最热闹的什么鼓舞和椎牛表演了,然后他们要怎么热闹,随便他们自己,通宵达旦也行,你不能干预。”
彭师裕应了一声,连忙去安排。其实,鼓社祭,起码有八项仪式,很多时候也都是以宗族为单位,小范围举行;椎牛祭,也是几年才办一次。但马希广是难得的客人,一切便随他高兴了。
不久,鼓舞开始。先是男女单人,继而混合,继而多人。单人的,男子动作彪悍,其中有猴子鼓舞则略显滑稽;女子的,柔和优雅,舞姿翩跹。
彭师裕介绍道:“苗据高山,少与外界沟通,鼓乐可谓其唯一有益身心的娱乐。鼓框,用黄桑木或杉木树做成,鼓皮,用牛皮,鼓槌,用杉木树干,一年中定于九月九日为苗鼓节,此地流行的的则是花鼓、猴子和团圆三种。”
马希广显然也通音律,道:“我瞧着,这猴儿鼓大概是后来才创出;女子鼓舞,舞姿柔美,多是演绎家务农耕之事;男子鼓舞,则真正体现了苗人鼓舞乃为征战之精髓,很多动作似乎有武学的影子,我说的可对?”
刘彦瑫、周廷诲和彭师裕都点头,齐声道:“都尉慧眼。”
马希广的确有几分眼力,不过此时的苗家鼓舞却还没有后世那么赏心悦目,毕竟音乐也自有其进化的过程。
传统音乐用板为强拍、眼为弱拍,是为四分之一拍;一板一眼表示四分之二;一板三眼表示四分之四。但有板有眼这事,要等到明朝以后。
所以,比如此刻是不可能要求苗家的边鼓手,他左手四分之二拍、右手四分之三拍,即左右手同时打第一拍,然后右手第二拍、左手停,右手打第三拍与左手第二拍同时进行等等,甚至更高难度的、种种变化丰富的节奏来。
所以,当大鼓被抬到古丈坪中心,四周环绕苗民,随着鼓点越来越快,所有人跟着跳了起来,场面欢快而宏大,马希广的脸色又转阴为晴。
此后便是斗牛、椎牛祭祖了。苗老司主持法事,牯脏头们开始牵着自己的牛,先后来到场中。这些牛或是黄牛,或是水牛,身挂红彩,无不高大健壮,牛角尖尖,四蹄宽厚,尾如龙尾。然后,它们便被栓到柱子上,接受命运的安排。
此时,早有四名彪悍的苗家汉子,手持梭镖在等候着。随着苗老司的指引,开始斗牛。说是斗牛,不如说刺牛,关键是要减少牛的痛苦,让锋利的梭镖准确穿过牛背脊无骨之处,直接命中心脏而死。有几头牛的两边背脊处,甚至被提前画了个圈圈做好了记号,以便快速杀死。
很显然,这么多的牛不可能都是专门为祭祀而养。苗家的习俗也在慢慢转变,有些苗人如果遇到什么灾难,便会通过椎牛祭而获得神灵的帮助化解。一旦灾厄过去,他们需要买一头牛,来杀牛还愿。此时,椎牛祭对他来说,已经属于还愿仪式了。
张济洁轻轻地问王芳:“现在明白苗人为什么要残忍地杀死耕牛了吧?”
王芳点点头,回道:“牛当然是苗人最好的伙伴甚至家庭成员,但祭祀祖先神灵的意义却更大。这就像人的生命固然宝贵,但有时候是可以舍生取义的。
而且,细看巴代雄的祭祀动作,显然是在超度它。大约是祝愿它早生天堂,或者转世为人。如此一来,牛被椎杀便是一种痛苦的解脱了。苗人们显然都知道这两重意义,所以个个欢笑,并不觉得残忍。”
柱下血流成河,苗人们有的开始抡起斧子和屠刀当场分割,有的搭锅生火烧水,有的则拼桌摆椅,堆放碗筷,显然,是要大快朵颐,继续狂欢。
不久,场地被打扫干净,一个硕大的木头架子被推了过来。这东西左右两边各有一架梯子和数根木头绑定固定,高约两丈。主体部分是在一根长约两丈的木头上,左右两边各搭设了一个垂直相交的秋千。这样的话,每个秋千就有四个位置,两架秋千相隔一尺,正好上去八个人,四男四女。
简单说,就是一根高约四五米的木头上挂了两个摩天轮,每个摩天轮有四个位置,这就是所谓的八人秋。
有几个椎髻上插着野鸡毛的男青年抢先坐到了左边,又有几个脖子上挂着海螺项链的女孩子嘻嘻哈哈上了右边的秋千,这都是未婚的象征。
于是,秋千荡了起来,停在最高位置的男女则够格开唱。而下边围观者,如果看中了某人,就赶紧准备抢秋千的位置吧。
有个到顶的男子最先吼了起来,“你在秋那头,我在秋这头。你们有意不,隔秋唱支歌?”,立刻有女声回起,“今天日子好,赶秋碰到哥。妹愿不吃饭,也要唱飞歌!”热烈的情歌唱了起来,荡秋千和苗族飞歌的活动就此开始。
彭师裕解释道:“苗民以贵州和湖南为最多,这种飞歌便是从贵州传过来的,也叫吼歌、喊歌或山歌。飞歌其实还有很多其他形式,不过年轻苗人最喜欢情歌对唱,故而今天就选了这个。据说如果对歌的时候双方满意,两人此后趁夜步入山林共度良宵,也并不奇怪。”
马希广哈哈大笑:“古之遗风,野合风流,你们说对吧?”
李宏皋轻咳一声:“那都是上古之事,婚嫁乃人生大事,自有规矩,岂能失了礼数?我听说即便是苗人,也有提亲、定亲、开脸、哭嫁、拦轿等风俗。”
彭师裕抹了一把冷汗,笑道:“不错,不错。苗女开朗活泼,妇人特别崇拜生育力。其谚云‘一只项圈十六两,一斤白银打过来’,这其实说的不是项圈,而是说一个母亲生下了十六个孩子。
苗家人认为人类最高的胎育力是一斤(十六两)人。故而,她们常常祈祷自己能生育九男七女,以此为理想。
这苗家女子的地位颇高,涉男女用词,女置于男前,比如不说父母,而说母父,还有如女男、妻夫等。
至于提亲定亲等风俗,是这样的。。。。。”
张济洁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对王芳轻声道:“苗民的鼓、牛和歌固然不错,但我觉得还是银饰更好看,你觉得呢?”
王芳也是展颜一笑:“各家女子都好打扮,但一眼即知是哪家女子,非苗女莫属。盖因一身银饰,灿烂夺目,委实独一无二。”
张济洁轻轻拍手道:“不错,那秋千上唱歌不仅危险,还难发丹田之气,怎生唱的好?纯属胡闹。那些苗女离得远,银饰又层层叠叠难看清楚,咱们不如开眼瞧瞧?”
开天眼去偷窥苗女的打扮?王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主意大概只有张济洁才提的出来,于是道:“其实我查阅过苗人的资料。。。。。。”
不想张济洁话刚说完,却早已自顾自地开始看了,拍手轻笑道:“这下果然历历在目了,你看那几个姑娘,她们头上的银角,就像今天的牯脏牛一样,呀,原来上面还刻有图案呢。嗯,是二龙戏珠。但,角尖上圆圆的那是什么?”
这下王芳也不得不开眼去看了,而天眼本有内视、透视、遥视和微视的能力,何况晋级化神后期时她已经获得慧眼了。
慧眼,则又有多眼、析眼、追眼和预眼四种类型。多眼,多角度全方位观察;析眼,分析解析;追眼,追查过去;预眼,预见未来。
她看了看,笑道:“那是钱纹,如果中间再开孔,就是天圆地方的孔方兄了。”
张济洁笑道:“不错,不错,我差点以为是指纹呢。这银角好高啊,上面居然还插白鸡羽!太高了,怕有自己的一半身高,好在加了羽毛有些飘逸之感。”
王芳道:“你往旁边看,那几个苗女的银角之间,还有一些像扇骨的银片呢。”
张济洁摆手道:“你没看另一边,那几个苗女的银扇比银角还高!有的几乎就是一把扇子,有的是四根银片,银片上面站着蝴蝶,银片之间又有几只凤鸟,风一吹,蝶凤轻颤,如在飞翔。奇怪,这里怎么会有几种不同的造型呢?”
王芳想了想道:“或许别处的女子嫁到这边吧,平时她们也不会这样盛装打扮,所以不显眼。”
张济洁道:“有可能,下面是银帽、银冠了吧?”
王芳点头道:“对,头饰包括了银角、银扇、银帽、围帕、发簪、插针、顶花、网链、梳子等等。”
张济洁叹道:“难怪看起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王芳笑道:“单是帽冠上的银花就能让人眼花缭乱,实则银帽可以这样去看:首先是内外,帽子里面,咱们看的清楚,是用布把铁丝缠起来,编成一个适合头戴的帽圈。银帽的外层,则分为三段。
上段,也就是帽顶,像银角、银扇和那些蝶凤。有的苗女或许家贫,没这些,那就是成百上千的银花了。这些银花或凤鸟、或花卉,或螳螂等,异常漂亮、灵动。
中段,帽箍。你看,它是用压了花的大块银片,作成一个环装的箍,把人的脑袋套住。上面的花纹图案一般也是二龙戏珠,或者儿童玩耍等。那一个,你看,直接作成一个奇大无比的半球形,就像人的脑袋上顶了一颗大珠子。
下段,沿着帽箍,用银链子挂着密密麻麻的一圈或两圈吊穗,也就成了齐眉高的流苏。”
张济洁回道:“这样一看,就层次分明,不会眼花缭乱了。其他的围帕、针簪、梳子和耳环就不说了,她们的项圈同样引人注目呢。如果算上头饰,怕有好几斤重吧,也不怕头重脚轻?”
王芳却没有再点评项圈乃至腰饰、银衣和脚环等物,轻叹道:“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苗人的银饰以多、重为美,还喜欢炫富,在我看来却只有两个字。”
张济洁问道:“哪两个字?”
王芳缓缓道:“苦命。”
张济洁奇异道:“明明是美,你怎么看成了苦?”
王芳合上眼睛,眼圈莫名有了湿意:“见仁见智罢了。在我个人看来,独一无二的装扮,必有独一无二的原因。苗人能有什么独一无二之处?长达上千年不断的逃难、迁徙罢了。
苗民的百褶裙看着五彩艳丽,其实哪止百褶,而是二百、三百,乃至五百褶;层数也多,甚至高达三四十层。
为什么?因为那样才能记录更多的迁徙历程,蜿蜒的纹饰代表河流或高山,x、十、v等图案代表曾经的家园,蝶凤,或许代表蝴蝶妈妈等祖先,都是他们民族的记忆史。
百褶裙上三条边,‘河水黄映映’,他们渡过了黄河;‘河水白生生’,他们又渡过了长江;‘河水稻花香’,他们来到了大西南。
据说他们曾经有过文字,可惜在逃难中遗失、遗忘了,只留下百褶裙的痕迹。也对,不仅是苗人,乃至土家人,那么大的族群,那么悠久的历史,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汉人遭遇焚书坑儒都难以保留文化,何况他们这些难民。
那么多的银饰堆在头上、脖子上,为什么?还不是方便被驱逐与追杀时,能爬起来就跑。”
张济洁瞠目结舌,还能有这样的推论?但事实就是如此,据说还有些苗人越过了岭南,越过了东南半岛,甚至去了外番,这的确是一个苦难的民族。
此时,又有苗民忙着搬运柴火,有的拿出了古瓢琴。抬头看,的确天色已晚,可以生篝火、踩歌堂了。
而李宏皋果然也在催促马希广尽快上路,马希广的桌前堆满了苗人进献而来的各种礼物,包括硕大的牛头。
马希广起身后,地上顿时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直到船队起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