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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农道

  三天后,王芳得知了桃源观剧变的消息。五天后,她见到了当事人。

  高华精舍内,一个大胡子老道,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正坐在堂前看书,王芳上前恭敬行礼道:“监院!”

  老道正是桃源观当家蒲方甲,此时却忽然出现在了高华山。

  看到王芳过来,蒲方甲严肃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笑道:“我弟子现在已经不是监院啦,今后还要在你的地盘上混饭吃,需要你多多关照呢。”

  蒲方甲辞职后当然不是没地方去,以他的修为和经验,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当家之所以是当家,因为他是道观的实际主持人。他管世俗事务,观主是精神领袖,二者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大型丛林。而他之所以选择此地,因为来的时候就带着宋青萍和玉遂道的信件,一切自在不言中。

  而虽说王芳已经不算第五队,但辰州是她的基本盘;虽然秦再雄帮她打理很多事务,但毕竟还年轻,又有公务缠身。如果,有一个蒲方甲这样人掌管一切,辰州便真正无忧矣。

  王芳连忙客气几句,然后向蒲方甲详细了解此次剧变的前后始末。她以前出入桃源观时便已直觉氛围有点奇怪,没想到还真的有此一变。

  慢慢地,很多她原先不知情的消息,逐一浮现出来。

  现在接任桃源观监院是马思汉,而马思汉在年龄、修为和到桃源观修行的时间,都和蒲方甲差不多。

  二十多年前,两人都处于化神初期,马思汉在长沙,而蒲方甲是常德本地人,还有一个弟弟在静江军服役。二人都是慕宋青萍之名,先后来到桃源观参学。

  不过,那时候宋青萍因为诛邪军的事情,已经请辞了,丁君宝接位。观里的重要事务,是由玉遂道、胡忠辉和秦胖子联合商定。

  只是,玉遂道那时忙于打理兼济都,而胡忠辉只是擅长外交,秦胖子则醉心饮食,桃源观的经济运营一片混沌。慢慢地,两人终于获得常住们的认可,分别成为监院和都管。

  “马思汉么?”王芳脑中出现那个腮边一撇龙须、经常笑眯眯的道士,似乎和她关系还不错。

  而蒲方甲,虽然严肃了一点,但他和马思汉一样,不仅是炼虚中期,都善于经营,关键是他显然很得宋青萍和丁君宝的信任。

  王芳很快想明白一切,于是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向蒲方甲请教。

  “不错,不错。不过啊,贫道只能在这里帮你看看门,毕竟我没有加入诛邪军,很多事情不便参与。”蒲方甲笑道。

  王芳点头,居然忘了这茬。不仅是蒲方甲,就连田菊芳、郑细妹、双杰等等,都不是诛邪军的人。

  不仅如此,照蒲方甲所说,桃源观和兼济都在经济上还有很多纠葛,这甚至也是蒲方甲下台的原因之一,只不过没有公开出来罢了。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说现在是后诛邪时代,她好歹也挂了个副都头的名,高华山更是她的地盘。

  而王芳现在和蒲方甲着重说的是农业方面的问题,她问道:“道长,咱们湖南都是种的早稻吗?”

  蒲方甲摇头道:“北方自古至今都是种晚稻,两浙和荆南也是晚稻为主,但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要看情况。现在的趋势是,早稻越来越流行,像四川、江西和湖南,都是早稻为主,甚至还有中稻,有些地方也有晚稻。怎么,你现在对农事也很关注了吗?”

  王芳点头道:“不关注不行啊,我来此之前,又去了秦再雄那里,还找了龙兴讲寺的善寂禅师,以及刺史府刘言那里。”

  蒲方甲道:“哦?他们情况如何,怎么说的?”

  王芳皱眉道:“秦再雄手段不错,我交代他的那些邸店和粮栈,也管理得不错。

  刘刺史嘛,还是老样子,温和敦厚。至于善寂禅师,则很赞同我在今年大旱时展开祈雨斋醮法事。”

  蒲方甲想了想道:“刘言这人口碑还不错,身为武将有勇力,却谨慎温和,算是难得。祈雨嘛,我倒是可以帮点忙,我的职业便是水祭司。”

  王芳闻言大喜,她自己当然也能借雨,但毕竟也不可能一人独战天候。她管辖的辰州五县,位于武陵山和雪峰山之间,从沅陵延伸到麻阳、怀化,在地理上也叫沅麻盆地,是湘西农林业的重地。

  但盆地虽优于山地,却也气候复杂,干旱尤其突出,也可称是一条干旱走廊。一般来说,除了溆浦县,小旱情多是十年九旱或三年两旱;中旱五六年一次;大旱十年左右一次。

  借雨,就是人工降雨了,这对于炼虚期以上的道士来说,并不难。比如以内丹修士来说,施展人工降雨的原理和雷符一样,以自身小宇宙感应外界大宇宙,便可以扰动天象行云布雨。所谓“燥热相蒸,所以化水也;水火相搏,所以化云也。由是知风云可以命,霜雹可以致,五行可以役。”

  至于气象预报,手段就更多了,大多数道士都能做到。比如你可以按《周易》六十四卦象和辞进行预测;可以易卦与六爻同时参看;可以按易卦爻位进行预测;可以五行进行预测;可以用六神进行预测,甚至用天干、内外世应进行预测,等等。

  比如说初学时,可以用京房的六亲理论进行占卜。六亲,也就是“六亲不认”那个六亲,父母兄弟和妻子。然后按照五行关系,先确定某一行为我,再以我为中心、论六亲,规则是:生我者为父母,克我者为官鬼,我生者为子孙,我克者为妻财,比肩者为兄弟。

  首先要记住六亲各主天气的哪一方面:

  父母爻:主雨;

  妻财爻:主晴(有淡云的晴);

  子孙爻:主晴(可见日、月、星的晴);

  兄弟爻:主风;

  官鬼爻:雷电雾;

  然后用三枚硬币摇一卦,装上纳甲和六亲,看雨,找父母爻;看晴找妻财和子孙爻;看风找兄弟爻;看是否电闪雷鸣,黑云压城找官鬼来论断。

  如果六亲爻,是动爻,不管明动、暗动,都是发动,七成可能。

  如果六亲爻,旺、相,其所主天气,九成可能。

  有了上面两项,如果又没有被克、冲、入墓、休囚死等,那么,这一爻所主的天气就有超过九成的准确率了。

  如果,妻财爻动、兄弟爻动、官鬼爻动,他们同时为动爻,就是风雨雷电大作,如此等等。

  蒲方甲微笑道:“没什么。其实我到你这里来,本来就有想法。我们是道士,淡泊以明志才是本分,前些年却一直困于商道。我一直在琢磨出路,最近总算霍然而通。”

  王芳好奇道:“是什么?”

  蒲方甲站起身来,缓缓道:“农道。”

  他见王芳若有所思,解释道:“不管是洞灵真经还是太平经,都借鉴吕氏春秋,提到了农道。

  农道,就是耕道。道士修之,可以隐居山林自给自足,也可以传播出去,惠及万民,这才是正道。”

  他见王芳若有所思,继续道:“其实前贤早有认知,所以陆羽写了茶经,就连朱温时的布袋和尚,也写了一首插秧诗,诗云,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他又拿出桌上的一本书,对王芳道:“这是王旻先生的《山居要术》,他是唐玄宗时候的人,曾隐居衡山修道,号太和先生。他以自己的经验,在书中提出了多种种植技术。我想,你们修建的那些道观,如果处于荒山野岭之中,学了这些技术,便不愁生计了。”

  王芳笑道:“我还正愁怎么抚慰那些信众,如何安心在人迹罕至之地去修行呢,这书可是及时雨。”

  蒲方甲又道:“即便辰州等地多为山地丘陵,高山密林,种果树,种药和种茶,把任何一种做好,即可衣食无忧。

  比如湖南的甘蔗就种的不错,有蜡蔗、荻蔗和赤昆仑蔗多钟品种,白糖和茶叶、柑橘等一样,唐朝时就已是贡品。

  当然,还有种田。而今,湖南已经可算天下财富之地,粮食灌溉面积达到两万顷。自唐朝后期开始,湖南的漕粮便被人夸张地说,三秦之人待此而饱,六军之众待此而强。

  虽然夸张了点,不过前几年,后晋镇压李全金和安重进,马楚一次就调粮五万斛,这的确是事实。”

  种田么,王芳想到再过一千年袁隆平才会去安江农校,就只能苦笑,“虽然如此,现在的农耕技术怕是还很落后吧?”

  蒲方甲可不同意:“错了,秦汉时期,这里的确是榛莽丛生、土质紧密,难以耕种,所以湖南一直落后于四邻,更别说与中原和江淮相比。

  但是多次战乱,从西晋开始,北方人就大量南迁来到湖南,所谓楚地不知秦地乱,南人空怪北人多。人口就是劳力,更是技术啊。再加上马楚进入湖南后,因为一直臣服中原,所以湖南很少发生大的战争。

  他本身就有一定的战力,所以能够吞并桂林与广东西北,然后别人没有特别理由还不敢打他,打他就是打中原王朝。

  所以,现在老祖宗的桔槔早就换代了,现在是曲辕犁,加上戽斗、筒车和龙骨车。龙骨车也叫翻车,你看到了吧,能把低处水渠的水抽到高处去。

  杜甫当日到长沙时,说‘水耕先浸草,春火便烧山’。没错,现在咱们还是火耕水耨、饭稻羹鱼,但技术早已突破了,这是农耕大发展的关键前提。

  而如果咱们道士也参与其中,把自己掌握的农道广泛传播,何愁五溪蛮地不能变成锦绣天堂。”

  王芳眨了眨眼,没想到这老道士还有如此雄心壮志。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说五代十国的大乱世,非道士们能扭转,便是他说的翻车,其实也难以普及。

  龙骨车之所以叫龙骨车,是利用链轮传动带动水槽的刮板翻转,水槽中,有一长串木制叶片用脊椎状的木榫连接,形似龙骨而得名。为这事,当年朗州司马刘禹锡还称呼它为汲水机,写诗赞美。可是,这本是三国时代的产物,到如今,普及了吗?很难的,因为造这样一个农具需要三四个木匠忙乎一个月。

  她知道,即便再过一千年,中国的农业和农村都还没有实现现代化。中国是在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后,才开始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而农村和农民,以其大地般的厚重和母亲般的包容,在长达七十年的时间内,为新中国完成工业的原始积累,不断向城市输血、三次接纳数以千万计的城市剩余劳力上山下乡,然后多少人又背起行囊走进陌生的城市为中国制造和世界工厂流血流汗,这才等到共建生态文明的荣光那一天。

  她缓缓道:“道长,你说刀耕火种、火耕水耨到底是不是一种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模式?”

  蒲方甲摸了摸大胡子,笑道:“落后是肯定的,但也看你欲望有多大,还要看实际所处的地理和气候条件。

  如果你从不知饱足,坐拥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后果必然是混乱和破坏;如果安贫乐道,小国寡民,桃花源里可耕田,其乐也融融。

  然后像溪州,像溆浦和凤凰等一些地方,它是山区,或许刀耕火种还更适合它。山坡种杂粮,如苎麻、粟米、豆子、高粱和苞谷,二三月伐木割草放火,暴雨下种,三四年后弃而别垦。而平地水田,山麓到山腰为梯田,高坡畲田,不宜种谷子的高坡种桐、茶和杉树。

  畲田,刨除树兜和草根、成材的树木砍伐一空;

  刀耕,用刀砍倒树木和杂草,大树留桩,小树留根;

  火种,把砍下的树木放火烧掉,既烧软了土地,也得到灰烬,以此为肥,不再深耕,就在地上戳洞撒种即可。

  火耕水耨,颜师古注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

  刀耕火种,也叫游耕,类似于游牧和游猎,区别于深耕和轮种。它在每一块地上收获一次后,一般要等十年八年再来第二次。那当然,它在效率上远远比不上在一块水田可年复一年耕种甚至一年两熟三熟。

  这些地方,穷是穷了点,但只要地盘够大,循环种养,便不会耗尽地力。”

  王芳恍然,她刚才溪州回来,顿时一下明白了吴著冲为什么会在洛塔、老司城和王村有三个据点。其实,那就是游耕文明附带而来的制度和文化,洛塔那里是他的老巢,而老司城是收获地和游猎地,王村是他的商贸地。某种程度上,吴著冲或许便是以游耕文明败于彭氏的农耕文明。

  但是,想想人类那些实现了农业现代化的地方,比如那些大农场,它们是不是比游耕更大幅度地在破坏自然环境?那些深入土壤的化肥农药,那些除草剂,那些转基因技术,就是农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