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泽善意犹未尽:“还有吗?”
王芳笑道:“多啊,比如这曹洞宗就在常德(津市市)的药山寺,这个可是官寺啊,还是当年常德的节度使雷满申请的。
这药山寺也属于青原一脉,比夹山寺辈分还高一点,因为惟俨禅师是六祖的第三代弟子,他的师父既有石头希迁,还有马祖道一。
这惟俨禅师有个弟子叫云岩昙晟,云岩昙晟的弟子洞山良价,洞山良价有个弟子曹山本寂,一个洞,一个曹,合起来就是曹洞宗了。所以,这药山寺也是禅宗的祖庭之一了,还不厉害?”
单泽善竖起大拇哥:“厉害,祖庭当然厉害。不过照你刚才说的,这惟俨禅师圆寂后都几代弟子了才形成曹洞宗,而雷满早就帮它申请官寺,也算有眼光有功劳了,官寺的名额可不容易。”
王芳笑道:“你称赞他,那是不知道雷满是什么人。雷满当年和马殷平分湖南,整个大湘西都是他的,他是大唐的郡王,也是武陵蛮和草贼,哈哈。”
单泽善吓了一跳:“还有这样的啊,如此看来他也许是附庸风雅了。”
王芳摇头:“真真假假谁说得清楚,一些历史的真相往往已被尘封。但我知道,这雷满既是禅宗的正牌弟子,名字就记在谱上,而且他手下还有一个进士,堪比苦吟诗人贾岛。
这个人叫卢延让,早年就很命苦了,考了好多次进士都没有考中。他很郁闷啊,感觉是名气不够,就写了点奇怪的诗句,比如说‘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
好,这下出名了,比如荆南节度使成汭就最喜欢饿猫这一句,觉得特别传神。于是,卢延让终于考上了,也写出了‘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这样的名句。他中了进士后,就到了雷满的幕府做事,直到雷家败亡。”
单泽善大笑:“真是太好玩了,什么猫啊狗的居然成名了。老大,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王芳叹息道:“你师父只要你背一百二十纸,我在鸣玉观那会,要学的可比你多多了。”实际上,她很多资料,也是在秘阁才看到的,但碍于规矩,这不能和单泽善说。
单泽善听了,却仿佛看到宋青萍拿着一把戒尺狠狠抽打王芳的画面,顿时浑身打了个冷战,瞬间觉得还是胡老道比较慈祥可亲。
从采菱城到德山也不过三四十里,一路骑行,此时,德山已经遥遥在望,而夜幕尚未降临。
路上还略有些荒凉,进入城区后两人却半天没说话,因为人烟逐渐稠密,大街小巷星罗棋布,尤其是坊市里人来人往,令二人目不暇接。单是商铺就看到了肉行、绢行、药行、铁行、米行、丝帛行、鱼行、金银行、烛行等,又有卖酒、卖柴、果、菜、字画的,乃至邸店客栈、柜坊妓馆等。
单泽善眼睛一亮,拉着王芳道:“看到没,这是咱们桃源观的铺子了。”
王芳感叹道:“看到了,我一直想着哪天来常德存钱呢,哈哈。”
单泽善笑道:“这还只是朗州的一个角落呢,听师父说好多地方都有生意。”
一边打听一边走,眼看已经到了德山脚下。在距离寺院不远的地方,两人找了个客栈。把马匹让店家拴好,再好整以暇地吃了点东西,王芳便带着单泽善,施施然往前而去。
单泽善按照王芳的交代,和知客僧说是急事,需尽快见到僧正。知客又验过两人身份,立刻去请示。
不久,有侍者前来,引导二人前行,终于见到了僧正。这和尚大概五十岁左右,身穿一件晃眼的红色袈裟,面颊多肉,神态萎靡,见到王芳二人,也不起身,只是慵懒地靠在太师椅子上,淡淡道:“二位小道人远道而来,言说事急,现在可以说了吗?”
王芳不动声色,把田菊芳失踪的事简要说了一遍,而后道:“不需贫道饶舌,比丘尼日常的言行举止,自唐至今都有令条严格要求,何况数日不见踪影?此中或有极大隐情,还请僧正予以重视,如能寻回,贫道当领她再来拜谢。”
不想,僧正摇了摇头,挥手道:“你们回去吧,令友失踪这事的确令人同情,但你们应该告知官府才对,找我也没用啊。”
单泽善觉得王芳说话没效果,上前拱手道:“带走菊芳的可不是普通人,找官府何用?据说那些人还带着僧正的手令,这说明僧正你知道内情嘛。”
和尚一听,不悦道:“你这小道士说的甚话,他们带着功德使的文书,我也就签字画押而已,怎么就叫知道内情?
我看你尚且年少,就不和你计较了。另外,好心劝你们一句,老实回去修行,不要浪费大好光阴了。送客!”
侍者闻声,从外面进来,就要请二人离开。
单泽善气得还要理论,王芳拦住了他,忽然对僧正道:“若僧正是为修行之事烦恼,贫道或许能帮一点忙,不知?”
僧正眼睛一亮,道:“咦,你这女冠不简单,你怎么知道贫僧为此烦恼?”
眼见侍者再次退出,王芳笑道:“也不难猜,僧正你身穿红袍,腰佩银鱼袋,如此显赫,早已僧中显贵,本应得意,却面色不悦,当然唯有那一件大事未了了。”
僧正立刻上身前倾,笑道:“小道友确有眼力,但你自己不过是刚刚修炼,何谈助我?”
王芳向南拱手道:“家师宋青萍。”
僧正顿时端直而坐,讶然道:“失敬,不想竟是宋先生高徒至此。不过,你们是道,我是禅,道不同不相为谋,怎能助我?”
王芳凛然道:“何谓禅?”
僧正脱口而出:“禅者,内不动,外不转。”
王芳又问:“何谓道?”
僧正答道:“道者包容万物,又形之上者。”
王芳追问:“那禅与道有何相同、有何不同?”
僧正迟疑着正要回答,王芳摆摆手,道:“不客气说,你还在前贤的故纸堆里过活,难怪不能见道。你要学禅,须知佛陀的东西是佛陀的,与你何干?”
僧正遽然变色,有所触动,久久不言。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大步进来一个和尚,四十多岁,神态从容,穿着一件短褂,衣袖还卷到了小臂上,赤脚带泥,好像刚从田地里回来一般。
他进来后,也不问礼,但一手抄起挂在墙上的宝剑,对着王芳喝道:“说得不错,那贫道问你,恍恍惚惚,其中有物,是何物?窈窈冥冥,其中有精,是何精?道,道不得,怨不得贫道一剑斩了你!”
这和尚自称贫道也不奇怪,道家和道教是两码事,道人和道士也是两个概念。古代的僧人也常常自称道人,前如东晋的漆道人道安法师,后如明代净土宗的祖师蕅益大师别号八不道人。贫道,不是说自己穷得叮当响,而是道行浅薄贫乏的谦称,但凡修道的人都可以用。包括儒家,也有中庸之道。
只是,虽然大家都修道,对道的理解和阐释,可就不一样了。故而,历代以来,每逢重大节日,或者帝王生日等时候,三家便要论战一番。
王芳也不闪避,看了看这和尚,随即笑道:“大和尚,你要是先告诉我,佛陀涅盘后去了哪里,我便道得。”
这和尚闻言,神色微动,却又喝道:“油嘴滑舌,快道!”
王芳无奈道:“好吧,这恍恍惚惚,于你禅宗,是心,于我仙家,则是元神;窈窈冥冥,于你佛家,是物,是色,于我仙家,是极微至妙的先天五行之精。”
和尚神微变,却继续追问道:“再上一步,究竟是心还是物?”
王芳叹了口气,回道:“心物是否一元,或者谁先谁后、谁决定谁,你们心经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而我道家也说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以,你们是唯一、唯心论,我们是唯一、唯气论。而大道对你们来说,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对道教来说,是无形、无名和无问。
既然如此,口争舌战,语言文字,只不过是指月的手,咱俩又何必在此饶舌呢?”
和尚手中的宝剑早已放下,却好奇地盯着王芳,上下左右地打量,嘴中啧啧:“美玉无瑕,精金绝矿,可惜误入了玄门。”
王芳笑道:“大师差矣,别的不说,当年智者大师的师父慧思禅师,也说誓愿入山学神仙呢。”
和尚一窒,摇摇头,转而道:“前些天忽有大地震动,隔山相望,却有高人阻隔,如今看来,便是小道友所为了。”
王芳回道:“如果当时没有别人在修炼,那或许就是王某了。”
和尚笑道:“难怪,难怪,小道友为何忽然喊贫僧大师呢?”
王芳哭笑不得:“除了你们禅宗的圣僧,谁还会提着宝剑去追问这些玄奥的东西?”
此时,僧正早已醒悟过来,连忙上前为双方介绍。
他指着和尚道:“这位便是禅院的长老、德山缘密大师。”
王芳抱拳行礼:“恭喜大师得获赐紫。”
和尚笑道:“不愧是诛邪军的人,消息很灵通。”
听了他的法号,王芳回想秘阁的资料,立刻也知道这位德山缘密禅师,因为跟着云门宗的祖师爷、云门文偃去了广东,两人都在四年前被南汉国王赐了紫色袈裟和大师称号,显然也是刚回常德不久,所以才恭喜他。
而听了僧正的辩解,缘密禅师道:“僧正的确不知内情。不碍事,我已经猜出一些大概了,你们先坐一会,待我去打探一番。”
只见他往地上一坐,顿时寂然不动了。
这是很明显的出神调查去了,僧正羡慕地看了一眼,又把王芳二人请到一边坐下,道歉道:“前番无礼,怠慢了二位,实在是这些年修为毫无长进,精神也有些恍惚了。”
王芳好奇道:“能够做僧正,你的根脚想必也不一般,何至于此?”
僧正叹息道:“贫道法名佛愿,师父是潭州报慈寺的长老匡化大师。可惜师父门下连我在内近千人,只有益州圣兴寺的存和尚得了衣钵。”
这一次,就连单泽善也明白了,原来这位还真是依着师父的威望沾了光。
匡化大师非常有名,马希范夫妇非常看重。夫妻俩都是喜欢文学和艺术的,也喜欢参禅论道,所以经常会去寺庙上香,甚至把长沙北面的行宫会春园,都分出了一部分准备修建开福寺。
据说有一次,这彭氏一个人去了报恩寺(长沙开福区荷花池),没多久就气鼓鼓地回来了。马希范就问了,“夫人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很不高兴?”
彭氏说:“真是恼火啊,那和尚居然对我说,你是谁家妇女?你想,我是什么身份,他居然称呼我妇女!”
马希范稍一琢磨,笑道:“亏你一向聪明,这是和尚的机锋明白吗?你只要回答是彭家女、马家妇就对了啊。”
彭氏虽然长相丑陋,但性格才智却是为人称道,顿时明白过来,红着脸道:“看来我还真是没有见性啊。”
匡化大师,本名潭州报慈藏屿禅师,是报慈寺的方丈,简称报慈长老。这老和尚有神通,一次马希范对他说:“我呢,荣华富贵什么的可以说没有遗憾了,但我到底能活多久心中没底,你给我瞧一瞧。”
据说报慈长老就入定观察,然后对马希范说:“你和佛陀一样的寿数。”佛陀活了七十九岁,父亲马殷刚好也活了七十九岁,所以马希范心中大喜,看来自己寿命很不错啊。
王芳想了想,拱手道:“贫道有些想法,不知佛愿和尚愿不愿意一听?”
佛愿断然道:“但说无妨。”
王芳缓缓道:“贫道以为,和尚你只要细细回顾一下你的师祖,还有云门文偃这两位的悟道经过,必能有所收获。”
佛愿和尚喃喃道:“文偃禅师和师祖么?”
他的师祖,亦即报慈长老的师父,人称龙牙和尚,因为住的地方叫潭州龙牙山。
王芳点头道:“不错,龙牙和尚堪称真汉子。他当年对于如何悟道是一脸懵,比如他曾经到翠微和尚那里,问和尚道,‘如何是祖师意?’翠微和尚说,‘拿禅板来!’龙牙递禅板给他,和尚拿起棒子就打,龙牙回道,‘让你打,但你这里就是没有祖师意!’
然后他又去参临济义玄和尚,问,‘如何是祖师意?’临济和尚也是不回答,只喊道,‘拿蒲团来!’龙牙递过蒲团,和尚拿起蒲团就打,龙牙又道,‘打就随你打,但你这里没有祖师意!’
经过一段时间,龙牙觉得自己有些长进了,又去参洞山和尚。他问和尚,‘如何是祖师意?’洞山和尚答道,‘等到洞水逆流,我再和你说。’这一次,龙牙终于开悟,并侍奉洞山良价八年才走。
文偃禅师也是如此,当年他去浙江参访睦州和尚。和尚一看到他来了,马上关门。文偃于是上前敲门,和尚问是谁,文偃道,‘某甲’。‘做什么?’文偃禅回道,‘己事未明,乞师指示。’睦州和尚把门打开,看了他一眼,又把们关了。
第二天,文偃再去,和尚仍然不开门。到了第三天,和尚把门打开一线,文偃禅往里面
挤。和尚一把抓住他,说‘道!道!’文偃禅正要开口说话,和尚一把将他推开,说‘秦朝时候的钻土桩。’然后把门猛一关,文偃禅的脚都被挤伤了,才终于稍稍领悟。过了几年,睦州和尚指点他去福建参雪峰义存,终于大悟。
所以,贫道觉得和尚你现在就像有所长进时的龙牙与文偃,只要再积累一点,又把握住缘密大师就在你身边的机会,完全可以大悟的。”
这些掌故佛愿并非不知,但此时听完王芳的话,只觉得说到心里去了。
他正要开口,忽地看到缘密禅师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