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歇息一晚,次日午时,王芳终于来到澧水南岸、澧阳之东,找到了彰观山宁极观。
这一带风景优美,临近湖南最大的溪水湖毛里湖,溪流迂曲,云蒸霞蔚,青山环绕,乃道教洞天福地之一。
这次不用对暗号,第二小队的队长牛道隐带着四五名道士早已恭候多时。因为他就是牛福奎的父亲、莫清嗣的师父,对王芳的情况有所了解。
牛道隐年近五十,清癯纤瘦,却是化神后期修为,老远就拱手笑道:“王师兄一路奔波,辛苦了。”
道教除了自己师承谱系的这一脉必须分长幼,余皆用师兄或道友称呼即可,并不管年龄和性别。王芳自然也以师兄称呼之,随其走过灵官殿,进入主殿上香。
这里的主殿却不是三清,而是祖师殿,神像焕然一新。王芳一瞧,原来是玄武大帝,后因避讳宋真宗改称真武大帝。
礼毕,她转身笑道:“没想到这竟是玄武大帝的道场,莫非有什么说法?”
牛道隐冲神像边缘的空处一拱手,应道:“宁极观是李渊第十二子李元则任澧州刺史时所建,虽然还没有流传开,但澧水流域都把五雷山称作南武当,把这里称作中武当,故而以玄武大帝为祖师。”
王芳点头,真武大帝的信仰,要到明朝以后才走向全盛,现在还是上升与过渡期。
她又好奇地看着神坛上一块巨大的石头,这石头黄颜色,带黑色纹路,放在殿上很是显眼。
牛道隐解释道:“据说这还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时天上落下的陨石,一般称作落星石,重达五百斤。”
王芳啧啧称奇,又询问是什么资料需要她带回秘阁,就听到一个声音从殿后传来:“这位道兄真的是兼济都的队长么?不知可有凭证?”
王芳眨巴眨巴眼睛,居然就看到一个和桑维翰极为相似的年轻道士走了出来。他大约二十四五岁,方颡鸟喙,亦即额头是方形、嘴巴像鸟嘴,一脸狐疑地正盯着自己。
眼见这青年竟有化神后期修为,王芳不由拱手好奇道:“不知这位道兄仙姓?仙府何处?”
这青年傲然回礼道:“不敢称仙,俗姓郭,郭无为,字无不为,向来在武当山神威武公庙修行。非是我要为难你,就怕你把东西弄丢了,那可就麻烦了。”
牛道隐连忙引见:“这位郭师兄在武当山隐修十年,这次的东西,正是郭师兄奉荆南广济都之命送来。”
王芳终于想起了这位神奇的道士是谁,心中暗笑,嘴中道:“原来是郭师兄,失敬,失敬,既然是郭师兄送来的东西,有此担心,实属正常,但不知师兄要如何才信?”
郭无为颇有才智,下山后想要闯出一番事业,后来成为北汉的宰相,并玩弄权术。当赵匡胤攻打北汉时,他意图投降,被北汉绞死。
郭无为四下打量,忽然笑道:“看你对这块落星石颇为好奇,我就送给你瞧瞧!”
他右手一伸,那块落星石顿时如被磁石吸引,再被他转手一拨,呼!直奔王芳飞来。
二人相距不过三四丈,这陨石顷刻便到了王芳面前。
牛道隐没想到这小子说动手就动手,正要击落陨石,免得伤到王芳。
王芳微微一笑,挥手就是一拍。
“啪!呼!”
这块石头就像一个皮球般忽然反弹回去,直奔郭无为。
郭无为一惊,她还以为王芳见到陨石飞来,要么闪躲,要么双手使力撑住,没想到却是一掌就拍了回来,其势头比去时还快了三分。
他冷哼一声,正要再次拍回这石头,不想,这石头忽然竟似已经力竭,竟毫无重量地下坠,啪,正好落到了神坛原处!
牛道隐和几个道士不由得眼睛一亮,齐齐喝了一声好。
郭无为脸色变了变,跟着也是仰头一笑,拱手道:“王师兄好精妙的掌控,竟似已获得领域雏形,真是好本事,佩服。这边请,我带你去看东西。”
领域,那是武宗或炼虚期才有的境界,但是一些神知强大的化神修士也能在此前稍有接触。而像王芳这程度的,郭无为也自叹不如。
大家本没有矛盾,只是为了任务,经此一番,反而交流更加顺畅。
走过祖师殿,后面还有一间皇经楼。皇经,指的是《海空经》,全称《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认为修真者能够达到无为空寂之大乘境界,在道教教理史上有极重要地位。据说唐高宗时,便是由澧州道士在宁极观写出。
郭无为让其余道士守在外面,只带着王芳和牛道隐进入楼内,然后从身上拿出两样东西。
他先是拿出一份雕版印刷的册子,道:“这是衡岳沙门齐己的《白莲集》,收了诗歌809首,三年前由他的弟子印出,你可以查看一下。”
王芳和牛道隐眼皮都一跳,齐己,那可是唐末著名的诗僧,湖南宁乡人,少年入沩仰宗,而后一番游历,已名满天下。比如“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数枝改为“一枝”,一字之师的故事遂成美谈。
但他也和梁震一样,路经荆南时,被高季兴强行扣留,当了龙兴寺的僧正,最后圆寂于江陵。
王芳更知道,齐己的诗歌被收入全唐诗数量极多,仅次于李杜等人,位列第五。而且,这白莲集在这年头就雕版印刷,可算历代湖南文人诗集中的头一份。
眼见王芳已经收起白莲集,郭无为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份绢画,逐一打开,一共十六副,全是造型奇特的罗汉像。
牛道隐还没反应过来,王芳已经醒悟:“这是禅月大师的十六罗汉图?”
郭无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王师兄好眼力,这可是真迹。禅月大师从吴越来到江陵后,自感乱世难以藏宝,所以又画了两份,一份送江西,一份送王建,这才是真迹,千万别弄丢了。”
禅月大师,也就是贯休了。这和尚不仅记性好、诗好,书法和画艺也极高明,草书追怀素、画宗阎立本。他是浙江绍兴人,当年下山后,先在吴越想拜见钱镠,呈诗一首,中有两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吹捧钱镠混得好、气派大。
可惜,据说钱镠想要的是四十州,要他改十四为四十,贯休不肯,于是离开。后来,贯休辗转江西、荆湖,最后到了四川,又给王建写诗,中有“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两句。意思是我这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但听说你王建很贤明,于是不顾辛苦拄着拐杖,一路化缘,不惜踏遍千山万水来拜见你,于是被称为得得和尚。
而他的十六罗汉图,自称是梦中亲见众罗汉,故而分外奇特,绝非中国人想象中的降龙伏虎模样。蜀国这一份,先是被收入北宋宫廷,然后大概靖康之耻时丢了;江西那一份,被乾隆放在西湖,后来太平军李秀成攻陷杭州,下落不明,自此十六罗汉图只有石刻传世。
王芳没有储物袋,更没有空间戒指,却有驿站出品的包装袋。她先把白莲集和遗臣资料放在绢制的公文袋内,然后又取下一个竹筒,把罗汉图放了进去。这种竹筒以前给杨贵妃快递过荔枝,外面用铁丝一绑,然后在泥封上盖章就行了。
趁着泥封冷却的时间,众人小酌一杯,互相交流起来。王芳于是得知郭无为的不如意,因为荆南的广济都实在太小了,简直只有兼济都的三分之一。
而郭无为已经知道,这宁极观不过是第二小队一个驻地而已,他们真正的总舵还在石门县的观国山呢。而说到这附近的道观,像津市市的元和宫、临澧的元真观、观音阁和长乐宫等,都是大唐就存在的,更不说彰观山的对面,还有佛教的一个十方丛林大同寺。
郭无为有意北上,请牛道隐和王芳给点意见。这种事牛道隐哪肯出主意,这不是背叛组织嘛。王芳嗯嗯,表示理解,武当山啊,这会儿可没什么香火,紫霄宫也要宋朝才建呢,全盛更要等到明清,于是含糊说,好像有个叫郭威的还不错。反正郭无为的确拜访过郭威,王芳便做个顺水人情。
酒足饭饱,王芳把公文袋和竹筒往身上一背,告别牛道隐和郭无为,告别澧阳平原的万顷秀色,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