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逐渐崩离的伦理观（VII）
此刻安东平也不知道自己正在那里。
他当然清楚记得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记得却又不愿记得。
“我杀人了……”
就算那个被害者的弟弟当时没有掐住他的脖子，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个男人解释当时的情况。
因为被人逼迫，所以不得已才杀人？
因为不想死，所以不得已屈服在暴力之下？
别开玩笑了。
他怎么可能对被他加害的死者的亲人说出这种话。
毕竟真正动手杀人的就是他自己，而且还使用了无比残忍毫无人性的手法。
那并非旁人，可是受害者的亲人，而且是至亲兄弟。
兄弟这种关系，就算是平时关系淡漠。在心底某处也一定会存在某种无法斩断、无法割舍的羁绊。当面对兄弟死讯的时候，一定会非常痛苦。这一点，安东平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他十分清楚他究竟给那个无辜的受害者施加了何等痛苦、何等让人痛恨的暴行。
根本不可能被原谅，无论是那个胁迫他的男人、还是他自己。
就算抛开方式本身，杀人的罪孽也根本无法洗刷，无论有什么样的原因、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杀人都是无法原谅的行为。这才是安东平所熟悉的法律、社会的规则。
从刚才开始他已经洗了无数次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但是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去手上那种粘腻的感觉。他感觉得到，那双外表看上去干净洁白的手已经坏了。已经被有毒的血浆污染，深入骨髓。
左手指甲处那几个被贯穿结痂的紫黑色空洞就像是不会消退的烙印，不仅刻在安东平的手上，同时也已经贯穿了他的灵魂。
这份罪孽将会跟随他一生。
——对他而言，或许还不仅仅是一生那么简单……
他又一次把双手伸进冰凉的池水，用力地搓。搓得水花四溅、搓得关节发白、搓得咔咔作响……
清凛的水波扬起一圈圈涟漪、沿着平静的水面向外扩散。
这是一座很大的池塘，由假山和土石围成的人工池塘。明媚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泛出一片晶莹。垂在池面上的柳条随着微风轻点，像是爱人间温柔的抚摸。
池塘因为植物的阻挡看不到尽头，涌动的涟漪撞在碧绿的藤蔓上，再一次弹回来。经过一座座小小的岛——开在水面的莲叶洋溢着绿莹莹的生机。一颗颗水珠滚动在叶片上，舞动欢畅的步伐。
眼前的一切，在安东平眼中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他就是一个误闯进这片洁净之中的亵渎者，根本没有资格待在这里，享受这种让人悦目的风景。
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到达这片乐土的，只记得他逃出了那间屋子，盲目地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不知不觉，就已经整个人沉没在水里。爬上岸就发现自己身在这座池塘边。分不清东西南北、搞不清方位、也不知究竟身在何处。
甚至不知是梦是醒。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逃出了病院。因为实在难以想象这座扭曲的病院里竟会有这样一片洁净的、未被污染的世外桃源。
可惜此时他的心已经被染得一片漆黑，再也没资格享受这种美好。
看着水面的倒影。在那里，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正瞪着双无神的眸子，笔直地窥探着安东平的心灵深处。似乎透过伤疤，看到了那深藏在骨子里的腐坏。
“我该怎么办？……”
安东平喃喃询问起水中的那个少年。
那张灰暗的脸只是望着他，看不出喜怒哀乐。仿佛被神明收走了感情，只剩下一具空壳。
突然，安东平发现那张脸似乎在变化，嘴角不自然地微微抖动，似乎在笑。
他把头贴近水面，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嶙峋的波光中，那双眼睛隔着气与水的薄膜直直地盯着他。
“扑——”
四溅的水花打了安东平一脸，在他面前凸显出一张人脸，从破开的水面钻了出来。
他大吃一惊。向后一倒，「啊」的一声跌坐在土地上半响说不出话。
“哈哈哈，大惊小怪胆子小、断脚青蛙跳不了……”
钻出水面的“人头”看着受惊的安东平，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抻长了嗓子哼哼着曲调奇怪的短歌，似在调侃。嘴上唱着身子倒也不闲着，三步两步就从水里走上岸。露出被池水泡的湿漉漉的衣服哗哗淌着水，落在石沿后的土上。片刻就在脚下形成一个泥坑。
这个古怪的男人。正是此前发狂袭击了海尉兰的白发少年——哲人。
不过安东平倒是并不认得，在他看来，眼前的白发怪人这番惊悚的出场不啻传说中的山精水鬼。
不仅是因为出现方式这一点。
他在这池边也已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要说眼前这人真不是妖怪，那就是在他清醒之前就已经下水了。问题是，哪有人能在水里一动不动待上这么久的？
一定是撞鬼了。
就这么一想着，便是越想越怕。他不由得回忆起人们常说的做了坏事就会有恶鬼来报应种种。就算平日里并不当真，但刚经过连番惊吓的安东平哪还敢这么想。嘴里忙喃喃念叨起自己从不曾在意过的神仙菩萨，同时捣腾着手脚、四肢并用不停向后挪。
哲人看了两眼，也不理他。就像是落水的野兽那般猛地甩了甩头，满头半长不短的白发结成一绺一绺，就像一只只角。支楞着，那造型、还真有点像是画上的鬼怪。
“你、你别过来……”
安东平支支吾吾的生硬语气让哲人眉头一挤，接着露出个玩味的表情。
“你在怕我？让我看看，你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吧？”
“……”
看着安东平随话音变得铁青的脸，哲人好奇的目光一点点发亮。
“让我猜猜，是，不小心……杀了人？”
“……”
正中靶心。
“哈哈，看来是没错了。一看你就是那种没什么本事，稍微做点坏事就害怕得要死的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