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各怀鬼胎的罗生门(Ⅸ)
如果说最初的那次是在忍无可忍之后进行的惩罚,随后惩罚的性质似乎也渐渐变了味道。本在来到这座福利院之初,汉斯夫人还是怀揣着一颗无私奉献的爱心,但是随着这项工作的时间愈来愈长,她也一点点开始发现——这些生长在特殊条件下的小孩子们其实并非如同她想象中的那么天真单纯。尽管他们一个个表面上看起来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但他们实际上几乎不会听从大人的教导。一个个小小年纪就编织了厚厚的伪装、对尔虞我诈两面三刀这些东西都异常的熟稔。在汉斯夫人看不见的时候,他们的行为就像是原始社会的猴子,毫无法度可言。最初发现的时候她几乎难以置信,但也就是这种状况让汉斯夫人的心也渐渐变得愈加疲惫。她愈加拥堵的情感愈来愈亟需一个宣泄口,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个叫栾彦的男孩。可以说就算在福利院里、他也算是极为特殊的个体,汉斯夫人几乎每次看到他,都是只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阴暗的小角落里——或者是仓库的门口、亦或是无人修理的草丛深处、有时又爬上堆满杂物的阁楼。他就仿佛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追溯到他来到福利院的头三个月,汉斯夫人甚至一度认为他不会说话。直到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这才知道其实他只是单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开口而已。这种情况在她十几年的教育生涯里从没有遇到过。那段时间,汉斯夫人全完不知道该如何教导这个叫栾彦的小男孩,甚至在心中认定就连她最后的王牌——禁闭室可能都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他看上去已经不能再孤独了……直到栾彦犯下了那个严重的错误,汉斯夫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关进禁闭室之后。居然发现从那里开始传出激动的哭声,凄厉而且撕心裂肺、就像是山中的暴雨那么剧烈。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同时那个哭喊声也唤醒了汉斯夫人心中某种一直被压抑着的情感。那几天,她甚至为此放下了手上所有的工作,每天就坐在禁闭室门口聆听那个声音……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工作中体会到愉悦这种感情。这几乎让她不能自已,身体仿佛被点燃。
从禁闭室出来的栾彦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是在汉斯夫人心中惩罚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意义。
从那天开始,她开始注意这个孩子。只有他,能让汉斯夫人在不违背自身良知底限的同时、享受那种吸食药物般的无比愉悦。
因此她开始想法设法,她注视着他的每个举动,期待着他步入泥泞的瞬间出现。为此乃至开始默许孩子们之间的细小裂痕,甚至不自觉把泥泞引向那家伙。
“你这样子……我就只能把你关禁闭了。原谅我……”院长夫人此刻满脸痛心的表情。
——不然的话他就有可能继续受伤,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他伤害自己。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我只是在尽身为监护者的职责。
用语言说服着自己的良知,院长夫人此刻的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就仿佛有人在她下身埋下了一个火炉,一点一点燥热难挡。
栾彦的脸上仍旧是那如同死寂一般的清澈。他一句话都不说,既没有解释自己并没有干过那些事,也不说出其实刚刚经历过孩子们的欺凌。在他心中,并非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委屈,也不是想寻求院长夫人的惩罚。
他只是单纯的明白,无论他如何解释,结局仍旧不会改变。这是在他曾经尝试过几次之后得下的结论。
何况,在情感没超过某条无形中的界线之前,他无法把那些东西表达出来。比如伤心、比如寂寞、比如恐惧、比如其他各式各样的情感。他全都无法表达,就像是控制不了自己脸上的肌肉,做不出那些反应。
这一切,并非是与生俱来的缺陷,而是在他年幼时某次经历后形成的。
那次经历与他的家人有关。在栾彦小的时候,与一般的小孩子不同。在他的记忆里,名为家人的存在并不深刻。叫父亲的人和叫妈妈的人,都只存在于四岁前零星的记忆片段中……印象里,绝大多数的画面都是父亲拎着酒瓶,面目狰狞地殴打着他的妈妈、或者是他。
被酒瓶打过的地方都很疼,他总是忍不住大哭起来。不过他哭得声音越大,酒瓶打他的时候就会越疼。那时候,最后的画面总是那个叫妈妈的女人紧紧抱着他坐在角落里,那个人总是特别特别紧地把他夹在怀里,把他的头埋在胸前那两团暖暖的软肉中,那时候他就能不出声音地痛快大哭,然后任凭鼻涕口水被面前的衣服擦干。
那些记忆碎片一直持续到某一天,他记得那是个下雨的晚上,天气还很闷热。最初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头脑中只记得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总是拎着酒瓶的那只手也不再是高高举着的姿势,他就坐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那个男人就像是变成了坏掉的玩具。叫妈妈的女人也在一旁,就坐在他的身边,女人一边呜呜地哭一边不忘记紧紧抱着他。那两只红红的大手总是试着去捂住他的眼睛,似乎是不希望他把目光放倒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身上。他记得那时候自己的眼睛就像是生了病,尽管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但是从眼睛里还是一直有水不停地往外流。流出来、流到妈妈暖乎乎的手上,染成红色之后、再沿着脸颊顺着脖子淌进领口……弄得整片胸前都暖乎乎的。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妈妈的女人。而是被几个戴帽子的陌生大人领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也就是他现在住的这间福利院。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好像是一下子就忘记了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且无论再怎么想去想起也想不起来、再怎么想去学习也学不会。
他还记得刚来的那一天,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汉斯夫人笑着对他说,让自己把她当成妈妈。其实他当时也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和自己的妈妈长得完全不一样,却还要自己那么想、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到后来听那些同样住在这里的小孩子们的交谈、他才慢慢明白。不过其实那些东西就算完全不懂也不是很重要——他仍旧很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他每天能吃两顿饭,而且每一顿都能吃饱。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接受汉斯夫人任何要求了,毕竟当初他每天都要被父亲打很久,但是也仅仅能换到一顿饱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