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第四十六章
一张照片扔到了董柯面前,同时扔过来的还有罗华冷冰冰的声音:“我从没去过这个地方,而且小学毕业后,他再也没有带我爬过山。”
看到照片上的背景,董柯一下子愣住,同样的照片他也有一张,是罗伯伯第一次到山里看他和父亲临走时拍的。
罗华微笑着托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还有,我是上了高二之后才近视的,之前我没戴过眼镜。”
董柯沉默不语,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罗华是不知道自己一家人存在的。
“如果不是他卖掉给我准备的婚房打算替你那个赌鬼父亲还债,同时还要供养你上大学,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叔叔和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堂弟。我母亲为了阻止我去找你们家的麻烦,就把卖房子的存折偷偷给了我,让我去南方发展。原以为这样能让他的疯狂举动有所收敛,没想到他宁可给人家打工做兼职也要帮助你们,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在他的心里,一个四十年从未见过面的弟弟竟比相濡以沫的妻子和从小养大的儿子重要?就为了老头子临死前的一句嘱托?到底你是他的儿子还是我是他的儿子?”
董柯发现,罗华连父亲这两字都不愿称呼了:“既然你这么恨他,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给他报仇?”
罗华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明白,那些人不是我杀的,这么说吧,他对你们父子有恩,你承认吧?”
董柯点头:“没有罗伯伯的帮助,我们爷俩儿可能早就死了,不会有今天。”
“所以,当你得知你的罗伯伯被人报复而死,就决定杀死那些人给他报仇,在刑法学上,这叫作犯罪动机。而同样的动机我没有,虽然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了,他是在葬礼上说这番话的,当时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场,他们都能给我作证。”
董柯看着他好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光有动机有什么用?我连案发现场都没去过,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
罗华笑笑:“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会你抽烟吗?因为从烟头上可以验出一个人的DNA,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DNA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警方恰好会在某一处案发现场找到你抽过的一个烟头。顺便说一句,雷利军死后,警方传唤过我,同时采集了我的指纹和DNA样本,而且有龙湾广场的监控作证,我已经彻底洗清了嫌疑。”
原来从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开始算计自己了,董柯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半晌才睁开,看向身边的打火机:“不止烟头吧?是不是还有这个?”
“你发现了?”
罗华有点惊讶。
“那天你来给我送钱的时候用它点了一支烟,那时打火机的气已经用到一半了,但是你走后,我发现它的气居然满了。当时我以为你顺手拿错了,现在看来是你故意用一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换走的,因为原来的打火机上有我的指纹。”
罗华看到董柯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不禁笑道:“你很细心。”
“还有吗?”
“警方会查到你给你父亲的银行卡里汇了一笔钱,三万八千五,这个数字刚好和赵鹏全失踪时身上带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金额一样。”
“所以,赵鹏全也是我杀的?”
董柯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因为他欠你十万块钱,而你是个有良心的孝顺孩子,需要这笔钱给你的父亲做手术。”
“这样我的动机就更加充分了。”
董柯感到头有些发沉。
“而且每次作案后,你都会把被害人身上的钱搜走,因为你需要钱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哪怕一两百块钱也是好的。”
“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罗华矜持地点了点头。
董柯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大口地灌下去,忽然间有点明白了,低头瞅瞅自己的杯子:“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药?”
罗华笑意更盛:“安定片而已,怕你看出来,来之前我特意磨成了粉,刚才倒酒的时候趁你不注意放进了你的杯子。不要紧的,睡一觉而已,赵鹏全也吃过,否则我没办法把他藏在车里带出开发区,只不过后来他醒了,所以当泥浆浇在脸上时比较痛苦,而你不会,因为到时你已经睡着了。”
泥浆?董柯望向岸边填海造地圈起来的围堰,那里有一根长长的输泥管线从远处海面的挖沙船上通过来,正高高地喷吐着泥浆。吹填工程一旦进入后期,围堰里的松土就会被强夯机夯实,一块新的陆地就会诞生。赵鹏全如果埋在那里,永远也别想找到尸首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亿万年后变成一具化石。
罗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摇了摇头:“你和赵鹏全不一样,我会让警察找到你,对比你的DNA,这样就能确定所有人都是你杀的。虽然我的嫌疑早已经洗清了,但是我做事情喜欢完美,所以——”
他指着身后不远的养虾池:“这里,才是你的归宿。”
“你弄巧成拙了,你故意把我安排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不想让我和外界接触,知道你在外面做的案子,可是这么偏僻的地方警察怎么找得到?”
“你放心,这种细节我怎么会考虑不到?”
罗华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部手机:“这是郑国栋的,我一直没舍得扔掉。打个赌,警方一定还在监控这个手机,只要一开机,不需要太长时间,一分钟就够了,警察立刻就能找过来。”
“看来你把一切都算计到了。”
董柯叹息道。
罗华怨毒地看着他,继而,目光变得悲悯,叹了口气:“董柯,我真的很敬佩你,为了给我父亲报仇不惜以身犯险,真是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惭愧无地。等你走后,我一定多烧纸钱给你,对了,你长这么大还没有碰过女人,也给烧过去,你喜欢什么样的?哦,我差点忘了,你喜欢杨卉,就按她的样子做好了,不过我担心工人的手艺不好做不了那么像,你只有将就一下了。”
董柯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目光落在罗华的酒杯上:“为什么你碰过的东西上面没有指纹?”
“把透明指甲油涂在手上就不会留下指纹了,唉,说起这事就伤心,每次从你这里回去,我都得用信那水洗手,都快把我的手洗爆皮了。”
罗华把手伸到面前看看,上面泛着淡淡的一层光泽。
“所以警方在这里找不到你曾经来过的痕迹?”
“我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你们一家人存在,当然也从未来过这里,对了,这个杯子我一会儿带走,这上面粘了我的唾液,能验出DNA的,而且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怎么会用两只杯子?”
一滴血滴在地上,罗华摸了摸,发现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顺手扯了一张纸,团成一团塞在鼻孔里,他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干脆把上衣脱下来,冲着董柯笑道:“这么热的天本来就容易上火,你还请我喝威士忌,你是怎么想的?对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看在堂兄弟的份上,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董柯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强挣扎着道:“三天前我去了一趟苦井子。”
罗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想到去那个地方?”
董柯勉强抬起手,指着远处的围堰:“前几天夜里的那场大雨把岸边的输泥管线冲坏了,第二天早上来了一大群工人抢修,我当时从那里经过,随口问了工人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吹填工程对这片养殖场的生态是否会造成影响,你猜那个工人怎么说?”
罗华笑道:“这片养殖场去年秋天就已经废弃了,征地补偿也早都发放到村民手里了,而且是整个孙家湾村的补偿标准最高的,要不然我那个初中同学怎么买得起海南的房子?对了,之前我告诉你他把全家接过去度假是骗你的,实际上他们是过去定居,不再回来了。”
“这么说,那一万块钱也是你自己拿出来的?”
“咱们是堂兄弟,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你父亲病得那么重,我这个做侄子的理应表示一下。你接着说,然后呢?你是不是向他打听这片养殖场是谁承包的?”
“他不知道具体的承包人,只知道这片海湾归孙家湾村下辖的苦井子屯管,然后我就去了那里。”
“到那里发现了什么?”
董柯甩了甩头,发现脑袋没有刚才那么沉了:“除了空屋子还能发现什么?所有的村民早就搬走了,整个屯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破水缸、烂柜子,都是一些带不走的破烂儿,还有就是成群的老鼠到处跑,都已经不怕人了。”
“你要是能早一点发现,现在的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董柯拍拍脑袋,想起了一件事:“你刚才说什么?对了,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真的想到了一个,你帮我琢磨琢磨,我是学低压电器的,不会广告设计怎么办?”
“什么?”
“我打算把广告工作室关了,拿着四十万元的抚恤金干点什么好呢?还是干脆把四方街的房子也卖了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对了,抚恤金的存折和房产证你放在哪里了?算了,我能找到的。”
罗华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你在说什么?”
董柯叹了口气,目光悲悯地看着他:“董柯,我真的很敬佩你,为了给我父亲报仇不惜以身犯险,真是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惭愧无地,等你走后,我一定多烧纸钱给你,对了,你生前没有碰过女人,也给烧过去,你喜欢什么样的?唉,看我这记性,你喜欢那个卖冷饮的女孩,就按她的样子做好了。你放心,我一定找手艺最好的工人给你做,你是我的堂弟,不能随便凑合了。”
罗华手里握着酒杯,目光死死地盯着董柯。
董柯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澈,从容地看着他:“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没有什么爱心捐助,也没有哪个企业愿意平白无故地捐款给别人做手术,那是我骗你的。不过就算真的有,现在也不需要了,因为我父亲已经死了,就是你给我送钱的那天早上死的。那天你来的时候看到我的眼睛通红,我告诉你感冒了,实际上是我哭了,虽然我很不愿意把自己的肾给他,但他好歹也是我父亲,他死了我哭他一场是应该的。”
董柯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小口:“你是不是奇怪这么久了我还没有晕倒?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以为我没看见你趁着倒酒的功夫偷偷往我的杯子里下药?当时我为什么让你看晚霞?晚霞有什么好看?我小时候住在大山里天天看,早就看腻了。”
“那个时候你就趁机把酒倒掉了?”
“没敢全倒,怕你看出来,只倒了一多半,剩下的一少半喝了,不过就是这一少半也差点让我晕过去,看来你的安定真的准备了不少。我很好奇,安定是处方药,药店里买不到,你从哪儿找到这么多的?”
罗华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吹海风的时候,我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五天,夜里失眠自然能找医生开几片安眠药,喂给赵鹏全的是我以前自己吃剩下的。”
“你以前就失眠?看来罗伯伯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啊。”
“我失眠不是因为他。”
罗华的声音有些含糊。
董柯仔细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舌头有点发麻?”
罗华皱了皱眉,感觉了一下,舌头真的有点发麻。
“你现在还觉得刚才流鼻血是因为天热上火吗?”
罗华的脸色顿时变了,这时不光舌头,他感到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努力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杯子。
“杯子是买酒时赠的,我怕不干净,特意用它泡了很久,哦,这东西是我在苦井子废弃的房子里找到的。”
董柯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包装袋,上面印着毒鼠强三个字。
董柯笑起来:“你的计划确实很严谨,不过有个地方需要修改一下,我不能让警方找到你,否则一验DNA就穿帮了。本来我一直没有想到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办法,谢谢你提醒了我,看来还是你比我聪明。
对了,泥浆浇在脸上时你不会感到痛苦的,因为那时你已经死了。”
“你……”
罗华的身体猛然倒在地上,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眼睛仍死死地瞪着董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喜欢那个卖冷饮的女孩,万一有一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你杀死的,你猜她会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她父亲是雷……”
“是雷利军?很简单,是她弟弟告诉我的。跟丢了瑶瑶的那天晚上,我恰好在街上碰到了这孩子,他把我当成了你,告诉我他和他姐姐被警察找去作证了,还问我的嫌疑解除了没有?我这才知道就在你让我去龙湾广场的那两个晚上,开发区发生了两起抢劫杀人案,死的竟然是郑国栋和雷利军,而且,雷利军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否则我整天待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会知道你利用我当替身,在外面做了这么大的事?”
“原来那时你就知道了。”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碰她,更不会和她在一起,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叫杨卉的,你说我能不能追到她?”
罗华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董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笑了,把屏幕递到罗华眼前让他看看,然后伸手捂住罗华的嘴,按下了免提键。
听筒里传来杨卉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有事吗?”
“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什么答案?”
董柯一头雾水。
“见面再说吧,我在你家对面的雕刻时光酒吧等你。”
“好,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就过去。”
董柯挂断电话才把手移开,看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的罗华,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她对你有意思吧?哦,不对,应该是对我有意思,唉,突然间成了你,还真有点不习惯。”
罗华僵硬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笑容,在落日金色的余晖下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他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你不会成为我的。”
“怎么不会?”
董柯撩起自己的衣襟,肋下赫然也有一条疤痕,他坐到罗华身边和他比了比:“看,和你的一模一样。”
见罗华的嘴唇微微翕动,他把耳朵凑到近前,费了好大劲才听到极其微弱的声音:“得饶人处且饶人。”
董柯笑起来:“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该说再见了,罗华,这是最后一次喊你的名字,以后我会代替你好好地活下去。对了,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前几天下大雨的晚上,我和杨卉在一起。”
罗华猛地一口血喷出来,溅在身边的杯子上,董柯拿起来冲着天空望去,只见夕阳如血,世界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