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不堪的水域之中,无数细小的柔弱无骨的触角似的根须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腰肢、咽喉、眉骨……
“喘不过气来……”
会死的!
“它们是英灵,不要挣扎。”一个声音在与他对话?
可是耳鼓中却只有水流的声音,那么这个声音它来自哪里?
谡深惊愕不已猛烈的摇晃着脖子试图把自己震醒。
“郡王?郡王?别怕。噩梦而已。”
睁开眼睑,面前的是一张小巧的,乖觉的,人畜无害的,圆嘟嘟粉软软的小脸。
已经及腰的发梢上垂挂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不久。周身都笼罩着烟煴的雾气。
她跪坐在他身旁,眼神就像在观赏着某一样玩物。
“郡王莫不是怕谁?怎么一沾着水,就忽而晕了过去……”
神思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整个人猛然犹如弹射般坐了起来,怒目而视的看着她。
是个妖物!温子合没有说错,是个妖物啊……
“郡王为何如此看着我?”
“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何方咒!”
“郡王说笑了,我不过是柳绯君将军府上人人不看重的三小姐罢了。与长姐比,没有许一户强势的婆家。与二姐比,没有妖娆的舞姿般配谡王。虽曾拜师于北疆末裔的天宿祭司,师父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父亲惨遭烈刑而死……”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可被她这么一番话打岔就完全陷入了她的思局。连自己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东周荆条君为何要自杀?!
“郡王必须扩充属军还有个重要理由。”
“……什么。”
“防御东周敌军来犯啊。”
“啊!”终于,想起来了……
东周敌军?亏她说得出口,东周虽然历来压榨谡国生存空间,动不动就要谡国进贡,然而因为中间有荆条君的斡旋,倒也相安无事。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而她为何要说,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难道是她早已知晓柳绯君拔旗入皇城目的不仅仅是列位史册,做一个辅政大将军,而是还有更深远的意思?
“柳千颜!你父亲到底是为何……”
砰砰砰——
“郡王?郡王,您可在?”
“说。”
“郡王,您不开门么……”
“什么事。”
“那些剩下的东周武士似乎听说了荆条君自尽后,闹起来了!”
“我去看看。”
“郡王,”柳千颜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郡王仁心慈念是好的。但成为谡王之前必须要杀伐果断呀。”
谡深整个人一颤,猛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三小姐切勿胡言乱语。”
“郡王放心,与郡王说的话,也只在郡王一人面前说。绝不二语。否则,甘遭天雷地火生死轮回世世煎熬。”
“你……何必如此诅咒自己!”
“郡王不必心疼颜儿,颜儿心甘情愿罢了。”谡深神诧后默默离去。
泷郡王顺理成章的接管了相山城,由于侧亲王离奇失踪的原因。
而浠水郡都发成的城池炸毁,被理解成了天雷滚滚……
看着从皇城宫廷发出的文书,甚至还有谡王的亲鉴印章,谡深莫名觉得讽刺,有一种狼狈为奸的错觉。
然而他又是其中那只狼还是狈呢?
令他觉得惊讶的是,与谡王亲鉴一并送来的辅政大将军柳绯君的慰问书中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自己的三女儿。
就好像这个丫头从来不复存在一样。
面前一张张流离失所、面容憔悴,困苦不堪的脸令谡深觉得心痛。他入驻浠水郡都已四年有余,对他来说郡都百姓,属地军才是他的家人。而非皇城宫廷中只有血脉羁绊的亲人。
“郡王……”从相山城赶来的小侍卫磕磕绊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又出什么事。”他的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柳千颜又整幺蛾子了……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然而,他却辜负了整个浠水郡都的百姓,辜负了将他视为主子的人。这样的自己不配称为相山城的城主,自己并不比侧亲王好多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权势将人命践踏于脚下的恶主。
“郡王的心思应该不仅只在于相山城,在于浠水郡都吧。郡王的心足以容得了天下,容得了苍生。”
“柳三小姐,你到底在信口胡言什么!”
她不说话了,只是撩拨出轻轻的水声。水雾弥漫上来,谡深一下子又尴尬的不能自处。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