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竹蜻蜓簌的落在地上,荆条君刚刚要命美妇之一过去帮三小姐捡起来,就看到柳千颜自己已经一抬脚,踩了上去。
夜深人静,酒过半酣,竹蜻蜓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莫名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一直凉到了后脊背……
荆条君不免再次往美妇身边靠了靠,内心里希望汲取到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微暖。
“哈,原来三小姐不喜欢竹蜻蜓?”
“我喜欢相山城。”
“唉?啊,我也喜欢。这里很美,是不是?我是谡国人,在谡国长大,可以说侧亲王的属地是整个谡国最丰饶优美的……”
“那荆条君为何单单看中了贫瘠无趣的浠水郡都,反而对相山城这块沃土视若无睹呢。”
“……”荆条君一瞬间全醒了。
他私下其实与柳绯君的交情不错。柳绯君是与谡海完全不同的人种,柳绯君大开大合有着北疆的豪气,恰恰是谡国人最稀缺的天性。
因此也曾略有耳闻。将军府中三小姐呢,长着长着她人就不可爱了,非但不可爱,还愈发的捉摸不定阴森可怖起来。
随着城门吱呀一声关上,东城门,南城门,正午门,统统都牢牢的紧闭了。
“郡王,真的要全军离城?不留一兵一卒吗。”
并非他不想留下一兵一卒看顾城中百姓稳定民心,奈何浠水郡都的属地军本来人数就不多。而相山城占地庞大,势力分散,在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时,他不敢肆意行事。
事到如今除了信那个小丫头的鬼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留。必须一击命中,全力拿下相山城。”
“可是侧亲王真的会那么拱手相让么?”
谡海不会,谡海绝对不会,因此入城之后自己要做的多么绝才能领老狐狸糟糟的侧亲王上当,乖乖将浠水郡都完璧归赵,他心里没有多少底气。
不过那小丫头可不是那么说的,小丫头说的有板有眼,“荆条君携重军自东周横渡而来,千里迢迢不会满足于一方小小的溪水郡都,既然眼下给了那么大块肥肉,没有道理还揪着碎骨不放。且荆条君与侧亲王有宿仇,与泷郡王却没有。只要他认为是我父亲默许的攻城略地,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侧亲王之前脾气再大也不过仗着先王谡百绛在位时候处处谦让着他。现在的谡王背后有柳绯君,柳绯君可不会轻易谦让着任何人。
以一己之力尤其浠水郡都这样贫瘠的城池就算万众一心也不一定能够抵御得了东周十万强兵,况且谡海只会帮着强势的一方不会顾惜弱势的一方。
指望皇城援军更是不可能了,皇城没有援军就不说了,有的也只是墨旗军。
所以,谡深只能靠自己!
东周有十万大军,为了不显得声势单薄侧亲王就算人数再少也无法少于拦腰一截。
浠水郡都与相山城相临近,谡深又是重度军事爱好者,对相山城的部署和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依约行事,便是屯守在城外,带相山军和东周军一攻打浠水郡,立刻后发制人反钳相山城要脉。到时候侧亲王谡海不得不回防,就由东周军彻底占据浠水郡,谡深便可拿相山城与东周军彼此交割了。
当然这个约谡深本人并没有参与多少,而是全凭了柳千颜一人之言。
当时商谈的时候只有谡深,鬼刃,柳千颜三人,却并未见关键人物荆条君参与。谡深也反复琢磨,甚至事后向鬼刃寻求意见。
鬼刃是个高手,但鬼刃不是个制裁之人这点又与久光不同,谡深不由得暗自扼腕,若是久光还在身边应该能说出一点自己的观点来。
但鬼刃倒是很轻易被柳千颜说服了,“三小姐说的对啊。以属地军之力未必能够应付得住东周十万大军与相山军的联合攻击。就算能撑得一时迟早民心还是要散的。不如反将一军。”
谡深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道理,而是浠水郡的百姓会如何看他。
一个抛下自己封地郡都,而跑去捣人老巢的郡王,是否还值得百姓跟随?
“世人眼中无忠孝,只有强权肉食。”
柳千颜说出这句话时,谡深和鬼刃纷纷侧目,它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儿能说的话呀……
“郡王。”
“都准备好了?”
“部署妥当!”
“在他们入浠水郡之前绝不能露出一点痕迹。”
“是,郡王。只是……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是,久光的族弟吧。”
“是的,郡王。”
“说吧。心中有任何疑虑,都可向我坦言。但是回到军中绝不能显露一个字。”
“属下明白!郡王是如何知道相山城的侧亲王必然精兵出动,而留下的不足以与我军为敌?”
他不知道。他仅凭柳千颜一面之词。但他不能这么告诉自己的部下。
“本郡王自有部署。无需多虑。”
“……是!”
属地军入城,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有人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遥遥相望。
谡深举目望去虽不见容貌却依稀可辨别身形,是个头还未长开却气势丝毫不落于人下的柳三小姐。
她一身青衣长衫,黑绒镶金的袍子笼住全身,乍然看去倒有几分北墨将领的风姿。
她在笑?明明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隐约就是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开门的是两个相山城的守卫。可是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的敌意,而是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泷郡王,请。”
请?给攻城敌军开门还有这么爽快的?属地军疑心有诈不敢进,谡深便一马当先独自漫步入城。
城门一闭,侧亲王要再回城就难了。
远处火光乍起,雷声滔天。谡深交待完自己的属军让他们紧守城门安抚百姓自己则三两步蹦上城楼去遥望自己的城池。
“看。那些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死了。”
那一刻谡深心底的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她是要故意引出他和属地军。不知是她,还是远在皇城的柳绯君早有打算,就是要请君入瓮要一举歼灭!
“你早就知道?!”
“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你说什么!”
“郡王不知的话,为何偏偏只带了自己的属军出城呢?”
“你!”谡深浑身颤抖,差点一把掐死她,“是要置我谡深于无情无义万劫不复之地?何必劳烦三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如今相山城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都在你的手中。郡王还有何不满?”
不满!他怎么敢?
谡海逃没逃出来不知道,但是荆条君在众多东周武士护卫下倒是逃了出来。十万众兵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身首异处,荆条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慌不择路最终还是逃到了相山城门口。
“三小姐!三小姐您放我进去啊!我与令尊可是生死之交,我救过柳大将军的命啊。”
柳千颜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向麻木封印了般的泷郡王,“郡王,您要不要收留荆条君呢?保他一命,日后好相见。”
谡深默默抽出了背后的御身匕首。
这是祖母赠送的遗物。每个皇子一出生的时候就会请上神天师来卜卦,谡深算出来的命脉并不好,命犯天兆,后喻降世。
但祖母是个经历过沧海沉浮的睿智女子,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儿子厌恶孙子,却希望自己可以在天之灵看护他,因此以血脉开光赠与了这把匕首。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普天之下本无妖魔鬼怪,人心乱了就是妖魔就是无间鬼火之域。
“笙儿是要杀了为师祭天么……”
一抹红光豁然闪过眼前,匕首啷当落地。
柳千颜貌似惊讶的转回身来,盯着地上的闭上看了半晌,默默捡了起来以衣袖拂净,双手递还给泷郡王。
“是把良刃。郡王小心保管,丢了未免可惜。”
“你到底是何方妖女,我谡深究竟如何得罪了你?”
“郡王有释放苍灵,普度众生之责啊……”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慢慢的抬起头,“什么都不想得到。只是有太多太多的,想给你。”
“救命……救救我吧……”
“啊……孩子……我的孩子……”
碎石瓦砾之中想要翻找出完整的躯体已经不太可能了。
为了让那些弥留在濒死边缘的人不再承受太多的痛苦,泷郡王下了“准杀令”。
然而真正动手的却只有那么十几个。都是属地军中和鬼刃一样来历的外来之人。而属地军中家族世代根植于浠水郡的兵士则一个个匍匐在地上,聆听着族人的哀嚎……
“郡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泷郡王!泷郡王不会这样的。”
“不是说好,用一城换一城?”
“是因为妖女!泷郡王是因为被妖女迷惑了!”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所有人朝着发出呐喊的人看去。
温子合。他没有死。虽然被炸飞的泥石墙碎片砸烂了一只手,骨骼碎在了肌肉里模糊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的脚踝上还悬挂着某个人的胳臂,拖拖拉拉。
但是他站了起来,走了出来。
十万重兵如今等同十万丧尸,没有了任何作战能力任人鱼肉。
活下来的人帮忙清理残骸,不分彼此也分不清彼此。
相山城中的居民唏嘘不已,他们与浠水郡都隔城相望,唇亡齿寒。浠水郡的百姓都是坚忍的,勤劳的,寒苦的。
相山城隶属侧亲王已久早已习惯了从浠水郡百姓的身上搜刮,抢掠他们的粮食,他们的牲口,他们的劳力,将他们驱逐出富饶的土地。
然当亲眼看着他们灭亡之际才隐约意识到仿佛是自己的损失。于是从相山城中站出来不少的富商殷贾,自愿出资担负起重建浠水郡都的担子。
青壮年劳力也纷纷走了出来,站在了属地军的身边援助他们一起整顿家园。
虽然仅在那一夜爆破之前,相山城中之民还是居高临下之姿俯视着浠水郡都的百姓,为泷郡王以下犯上掠夺自己王叔属地而心怀愤懑仇怒,但在浠水郡毁于一旦时,暂时的仇隙被遗忘了……
万众一心说的就是那一刻。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有人此时此刻忤逆泷郡王,因为百姓和士兵都需要群龙之首,他们需要一个人代为表率,统一资源,拯救苍生。
荆条君匍匐在床畔上面如死灰劫后余生。他的脑海中有一万种恨一万种怨一万种亲手捏死人的冲动,可是身体上的残破,东周军十万重兵毁于他手。
自己寄人篱下,栖居于他人领土,让他不敢做出任何的动弹。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不能动的荆条君全身的汗毛随之竖立。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袅袅婷婷小巧的影子翩然而入。内心瞬间坠入谷底……
这一刻宁愿是谡深!却偏偏是她,柳大将军府的三小姐,柳千颜。
“劳烦三小姐来看我这个炸不死的,有心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柳绯君要炸死他,还是眼前这个鬼丫头了。
能在整个浠水郡都布下翻天覆地雷管炸药的人为数不多,除了柳绯君外,只有泷郡王谡深。
他了解谡深的为人,并非如此丧心病狂之徒。但,若是呢?若他谡深真是这样的人,不仅自己瞎了眼,怕也是早已注定没命活着回到东周了。
柳千颜慢慢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放在荆条君的面前。
荆条君没有去接,而是警惕的看着她。
难道……真的是柳绯君?!柳绯君要在这里毒死自己!
这个丧心病狂的北疆墨旗大将军!自己真是瞎了眼……
“不是毒药啊。为什么荆条君那么害怕?”
柳千颜轻轻将碗递到了自己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空碗摔落在地。
弯腰捡起那一片破碗碎片……
“你、你……柳千颜!三小姐!我与你父亲……”话到嘴边又不说了,没有用的!
“救命!来人呐……救命啊……”
巡守的护卫破门而入,见到地上的碎片,见到站在床边纹丝不动的柳三小姐,见到因为背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俯趴着的荆条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啦?鬼吼鬼叫的。”
“她要杀我!”
护卫眼神中嘲讽的意味清晰可见。说出来谁信呐?一个八九岁的丫头,要杀个老谋深算的东周荆条君。噗……哈哈哈!
荆条君脸都涨红了。可现在不是要脸面的时候,是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至少对他来说是前者更重要!
“我要见泷郡王,见你们郡王!”
护卫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冰冰的说,“郡王回浠水郡都主持救援了。荆条君想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我……不要。你把这丫头带出去。还有……别让她再来打扰我了!”
护卫莫名其妙的看向柳千颜。三小姐若无其事冲他笑了一下,迈着小小的步伐出去了。
皇城之中,探子飞马回报。浠水郡都,炸了!城池炸裂的时候东周荆条君与相山城侧亲王皆在城中,如今生死未卜。
柳绯君将信笺蜷成一团,狠狠的掷向窗边,一回念又令人捡了回来,放在火折上烧了。
青衣罗衫步履轻盈,柳夕阮款款走了进来。“父亲?”
柳绯君重重的垂首捧住了自己的头,柳夕阮挥手令左右宫廷侍卫退下。
“父亲,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谡王如何?”
柳夕阮嘴角扬起一片笑意,“谡王真是个聪明人呐。如今万事不理,一心只在书画。”
“他画的是什么。”
“是他梦里的江山。”
“阮儿,将你嫁与他……”
“谡王模样不差,性子也不差。虽与北疆男子相比身子骨单薄了些,但出身显赫尊贵又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女儿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