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给三小姐送饭呀。”
“是呀。”苏音一脸谦和的笑容。她知道如今府里上下对这位柳三小姐多少都带着不满意。
虽说不是颐指气使的主儿,可眼高于顶的丫头都是叫人晦气的。
除了泷郡王,她不讨好也不搭理任何人。
已经不止一个人发现她有两副面孔,天真无邪的,和冷若冰霜的。
小小的年纪能如此操控自如摆出如斯两副面孔也着实不易。看来北疆墨旗氏族之后都乃虎狼之心者传言不虚。
“这一大碗的是什么呀?”小侍卫下意识探出了爪子,被苏音慌忙侧身一避。
“啊,是鲫鱼汤。得温着,吹了凉气就不好喝了。”
“姑姑待三小姐可真好!”
苏音笑了笑转身就继续走向柳千颜的屋。
柳千颜娇弱的躺在那儿,外氅虚解。
她刚才灵魂出窍来着。这副躯体简直是太柔弱了,被不入阶的桃木剑打一下就颓了个半晌。好几天都无法集中心力。
谡深派出去接久光尸体的人已经出发好几天了,这个时候也该发现尸体不见了。
久光少了七魄之一,但不会耽误生活。只要不让多管闲事的观主收住了他逃逸的一魄,入轮回转世以后他依然会三魂七魄具在。
柳千颜本是要先天早夭的命格,奈何天宿祭司转生,强行注入命脉,使得命格变数。以后生死之渡,天地无观了。
娇小柔弱的身子,苍白的肌肤下是星星点点的血小点,身体耐不住强大的魂魄,连身体的主人也不由焦虑起来。
“三小姐……”
苏音推门进来,目光停在卧榻上的柳千颜神色顿了顿。
“姑姑不懂敲门?”
苏音委屈的低头看了看双臂中捧着的食盒,心想难道要我用脚敲门么。
可嘴上还是赔不是,“是一时心急。三小姐起来喝汤了……”
老黄狗血和的香灰,那滋味!苏音自己都不敢多看。
“放着吧。一会儿饿了我会喝。”
苏音却纹丝不动。
“姑姑还有事?”
“郡王交待了的,得让三小姐尽早恢复啊。”
柳千颜侧目,“难道你的是龙骨仙人肉汤,喝了就能好?”
“这……”苏音脑海里蹦出姑婆的话,可不能由着那大小姐的性子,小孩子不懂事,除了郡王也没人护着她,直接灌下去得了!灌下去,对。灌下去,就药到病除了。姑婆不会骗她的。
苏音冲过去,头一次粗暴的动手。
她没有想到表情看似那样强悍冷血的柳千颜原来身子骨这样弱小,不盈一握的纤细,她途中甚至产生过一闪而过的愧疚,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好好坐下来说服她?
柳千颜却毫无反抗之意。瞪瞪的盯着她的双眼。
苏音打开汤盅,狗血的味道扑鼻而来,立刻令她自己都作呕。
“喝下去,三小姐,是为了你好……”
柳千颜依然没有反抗。
最后抬起手指擦去了嘴角一丝浓黑的血液,“姑姑,你是好人。”
不知为何这句毫无感情的话听起来却格外令人觉得讽刺。
苏音收拾了一片狼藉的食盒,拿出早已准备的甜枣,安抚的送到柳千颜嘴边,“三小姐,含着,会好受些。”
女孩儿“咯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尤其的阴森而苍老,触耳惊心……
就在苏音准备转身出门,突然听到背后噗呲一声,一回头就看到鲜红血液喷洒而出,满目尽染!
“啊……!!!”
食盒汤盅跌落一地,碎成残渣。
“三小姐!你在干什么……”
“补完狗血,不是应该放血驱邪么?”
“你、你说什么?”
“苏姑姑的那位婆婆,不是巫女么。”
苏音吓得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怎么会……知道的。
院子里巡守的侍卫砰砰砰的敲打着门,鲜血染红了整片被褥。
一把来历不明的尖刀插在柳千颜的手掌心上,衬托着她的笑容惊心动魄。
苏音再也承受不住,夺门而出扑倒在长廊尽头的墙边歇斯底里呕吐起来。
两个小侍卫不明就里闯入了柳千颜的房门,看到眼前那一幕也纷纷吓得逃了出去……
这一回谡深被彻底激怒了。郡王府的人从未见过泷郡王爆发如此大的怒气。
“苏音!你是要杀了那孩子么?那孩子怎么你了。”
苏音瑟瑟发抖,“我没有……”这一刻她彻底信了温子合的话,是个妖女!
不是妖女的话,怎么会知道狗血汤是姑婆的主意。不是妖女的话,怎么会毫不留情一刀插入自己掌心,还露出那样波澜不惊的笑容。
“郡王!郡王,您听我说,柳三小姐不是好人……她是……是……”
谡深叹息了一声。那一声沁入到苏音的骨子里,让她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她不该的,不该的!
“是我鬼迷了心窍。”
“苏音啊……我也不想责罚你,在我府里你就像是长辈,是那些小护卫的姐姐。他们都爱戴你,敬重你,顺从你。”
苏音心底一万个声音说,可是那个三小姐、那个三小姐会害了你啊!郡王……
可是她不敢说出口。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不是她,是他!自古以来被鬼迷住心窍的人是看不清好与坏对与错的。
柳千颜只身扶着门框走来,“郡王。”
谡深看向她,小脸愈发惨白,眼神中星星点点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柳绯君充满威胁的书信已经送来了,飞信使直接将信函渡到了他的军营中。
“泷郡王!请立刻马上将小女归还,送至东周荆条君府邸。否则,休怪本将军与荆条君拔旗来讨。”
“不是姑姑的错,是婆婆。”
“什么?”
“婆婆。那个长的丑里丑气的,古怪的丑婆婆。”她挤压着自己圆圆的脸,揉成怪异的模样。
“什么婆婆。”谡深看向苏音。
苏音立刻俯首于地,“郡王休听三小姐胡言……三小姐是虚脱了,意识不清醒。”
“我看意识不清醒的是你!什么婆婆?”
“姑婆。听姑姑喊她姑婆。”
“没有!”苏音慌张的抬起头来,“我从来没有在三小姐面前提起过姑婆,三小姐怎么会知道!”
侍卫带头破门而入的时候,姑婆正跪坐在祭坛边上,双手摆出古怪莲花手势,口中乱语怪咒。
“她在搞什么?”
苏音也惊住了,“婆婆?!姑婆您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姑婆看到柳千颜的那一瞬,面上先是一阵惨白,继而忽又笑了,笑得惨淡。
“哈……啊哈哈哈……哈!”
“姑婆?!”
“我在祈福啊,孩子。在为你祈福。你不是心系泷郡王么,姑婆在帮你祈求你们的姻缘……”
那一刻苏音连自缢的心都有了。
“拿下。”
“郡王!姑婆不是那个意思,姑婆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求求您了……”
谡深抽出腰间佩剑一挥,祭坛碎成两半。
从中间飘出一张黄色薄纸,拿起一看上书的正是谡深和苏音各自的生辰八字,还有条条框框奇怪的字符。
径直递给身后侍卫,“拿去给书坊老古家的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是,郡王。”
侍卫回来的时候颤颤巍巍,双腿都在打摆子,“回、回郡王……”
“说。”
“是古巫之咒。咒、咒男子失心丧情,忠、忠于某女……”
“好!”
小侍卫心里就算有一万个想替苏姑姑求情,这会儿怕也是不敢了。
这个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敢说,“郡王。错不在姑姑。”
谡深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苏音不是毫无动容的,但是他最恨阴阳诡道之说。
当年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是一班宦臣舌灿莲花口吐芬芳搬弄是非。
生母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以鲜活的族人祭生,那洋洋洒洒的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族人的婴孩……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弱,常年养尊处优,却因那时落下的心病自后郁郁寡欢再不见半分笑意。
先王父亲看到他的时候眼神中厌恶、鄙弃,戒备、惧怕的神情,在他心口留下的痛不可磨灭。
我是犯了什么罪么?无数个深夜屏气凝神质问神魂。静悄悄的却始终没有一个声音来回答他。
姑婆被押走的那一天,她其实心中知道自己命数已尽。苏音紧紧的握住自己亲人的手不肯松开,姑婆却甩脱了她。
姑婆遥遥的向着泷郡王所站立的位置伏跪下去,神容虔诚而瞻膜。
她是在示弱,哀求,祈和。不是向着谡深,而是谡深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柳千颜。
不是柳千颜,而是柳千颜小小的身躯中庞大的灵魂。
用受伤的手抓住了谡深的手指,谡深没待细想轻轻的握了一下,等发现自己指间的血迹才意识到她的伤口已经渗血。
“来人!”
“不疼。”
谡深俯身想要将她抱起,柳千颜却后退了一步。那眼神像在斥责他。
“我让鬼刃送你回去。”
女孩儿嘟起嘴,“不要鬼刃。要姑姑,苏音姑姑。”
谡深吃了一惊,“你还要她?”
女孩儿点头,“姑姑不是坏人。是好人。”
苏音走到谡深面前,垂首,俯身,却怎么都无法伸出手去牵起面前的小女孩儿柔软圆润的手臂。
“柳家三小姐!我苏音与你何仇何怨。”
柳千颜走在前头,苏音跟在后头,她的声音不大但柳千颜一定能够听到。
柳千颜停下了脚步,绚丽的露出笑容,“跪下。”
苏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怎么敢!这个小丫头怎么敢如此羞辱她!
“不跪啊?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的弟弟,去陪伴你的姑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有本事都冲着我来!你这个妖女……”
“妖女啊?妖女可配不上我。与其说我是妖女不如说说你家那位妖妇才好。啊,这么说你姐姐,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呢?”
苏音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她害怕了。
姑婆,是她的姐姐,亲姐姐。从一出生就带着不一样的血色,被确认为天玄巫女,她成长的比同龄孩子更缓慢,然而某一天开始却迅速老去。
因为父母感到害怕就把她扔进深山老林里,姐姐便来引诱妹妹,让她给自己供吃的喝的,维持生计。而作为回报,姐姐说会为妹妹祈福,姐姐的祈福总是能够应验。
譬如经常欺负家人的宗长一夜之间暴毙了。总是抢夺家中食物的哥哥溺水死了。父亲砍树挖到了金块。层出不穷。
而苏音也发现自己祈求的越多,姐姐老的越快,甚至比父母看去更苍老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来后得意的说,家里以后就不用担心再过苦日子了,因为替苏音谋到了一户好人家,去给银商家病入膏肓的老爷子冲喜!
等老爷子死后,还可以改嫁给老爷子有些痴傻的三儿子。父母都很快乐,感觉是祖宗显灵了。只有苏音默默的怀疑起来,是不是姐姐搞的鬼?
果然,原来是姐姐想要离开深山老林了。
“阿音啊,陪婆姑出去走一走吧。”
苏音并不觉得愧对姐姐,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她不过是对人生有所取求而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那些名门小姐一样,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呢。”
婆姑笑了,“听说浠水郡涝灾,人烟流失,我们往那儿走吧。”
“一样要走,为何不去皇都?”
“去了,就知道了。”
见到泷郡王的第一面苏音便义无反顾的陷进去了,可是确认过身份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儿。
若是小的时候的苏音定然会遵从父母一辈的生存法则,听天由命。但眼下的苏音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苏音了。
“婆姑,我们就住在郡王府吧。我瞧着,郡王府挺好的。深墙高院,人丁兴旺,主人也是宅心仁厚。”
“我年纪大了,该开口叫我姑婆了,小音儿。”
“是的,姑婆。”
他们是远道而来,他们是过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背景和过去。连路上捡来的女娃儿都喊她们作姐姐和婆婆。
“不会的,没有人会知道的……”
柳千颜捋了捋苏音额头垂落下来的碎发,轻声耳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你留在郡王府呢是好好照顾泷郡王的,不是让你尽想着爬上郡王的床笫。女人啊,想的太多,容易老。”
女孩儿伸出手,年轻的女子牵着了女孩儿的手,两人并排的走着却没有人发现,女子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人的血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柳绯君是真的没有拿柳千颜当亲生女儿了的。自从送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函来之后就恍若无事,风轻云淡。
倒是东周那边荆条君几次三番先锋压境,在谡国边界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东周与浠水郡并不相邻,途中要穿越由侧亲王谡海所属的相山县城。
侧亲王与荆条君又是宿敌天仇水火不容。谡深因此倒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他更有隐忧的反而是身在宫廷的柳绯君,若假借夺女的名义侵犯自己的属地,收拢郡王封地,自己就被逼到了不得不与刚登基不久的谡王对立面的处境。
而自己先前还信誓旦旦许诺过谡王,自己的属地军永远都是谡国的军队。
荆条君的东周武士军居然来了!悄咪咪的来了,恍恍惚惚,晨曦初上,兵临城下?
谡深被人连夜喊醒,风火之间披上战袍。
“为何外头一片火光?”
“回郡王,是东周荆条君!”
“怎么可能……”
“属下不确定,但……似乎是从侧亲王属地纵穿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