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借由相山城之势,侧亲王谡海留下的丰厚基底,他终于敢说属地军之下无出其右。却不料在自己城池竟还有蛊术之孽,侵害亲王府中之人。
“别怕。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他语气沉笃稳厚,暗蕴深厚自信,可音色不免一丝颤歇显然是极为担忧她的。
看起来……是长大了的样子。
谡深诧异的看着她脸上露出欣然的笑意,竟然笑出了一股慈祥和煦之光。
那样的表情仿若见过,过去的柳三小姐。
“别怕。我消失了……你就不会再记得了……”
谡深莫名的凝视着她的脸,脑海中错闪的回念又开始混乱,她的声音太轻,他听不清楚,可是却感觉到她似乎要说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将耳廓贴近她的唇边。“笙儿,笙儿啊……为师想念你了……”
见到泷亲王突然抱着一团幽蓝鬼火冲来,侍卫们吓得不轻,纷纷大喊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又起鬼火了!”
鬼刃正焦头烂额,怎么都靠不近那团鬼火,而且无论怎么泼水也无法浇灭它。
苏音正跪坐在鬼火环绕的圆圈中间,口中念念有词,表情痛苦而激昂。
听见外头喊声,鬼刃不得已先退了出来。于是就看到谡深怀中的柳千颜,及柳千颜身上萦绕不散的蓝色幽冥鬼火。
“不会是……苏音招来的吧!?”
“苏音人呢!”
鬼刃指了指院子里头。
谡深四下目光一扫,欲将怀中之人暂放置于长廊下的水石椅上。
鬼刃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却在触到衣角边蓝火一簇的同时惊痛的收回了手。“亲王!您、不疼啊?”
谡深抬眉看他,一脸:你才不疼呢,我又不是妖怪。
冲入院子中央,终于看到凄凄切切的苏音,“把她拉出来。”
鬼刃试探了两步,在幽蓝鬼火圈外不得已放弃,“根本进不去啊,亲王。”
谡深撩起长袍,踏火而入。
身后鬼刃与一干众侍卫无不侧目,心中默叹:果然是泷亲王!天造奇设之人。
“苏音!”谡深谙入脊髓的声音震醒了闭目跪坐的苏音。
她看到谡深的一瞬间眼底里闪过不敢置信的光。
“怎么……亲王,您怎么……”竟然可以无惧鬼火之焰?!他是什么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黑色的血液自苏音的口鼻缓缓流淌而出,尤其她口鼻已融毁至窟窿的地方,看起来就像山峦石缝间流出的泥石流……阴森恐怖。
巫蛊师血,可灭鬼火。谡深猛地自腰间抽出佩剑短刃。
“亲王……!”
亲王,若是以吾之血,能救苍生,你定然毫不迟疑便会去我血脉献祭于世。
哪怕残生之间心怀愧疚,至死方休吧?
可是,谡深你知不知道,天地之间哺爱你最深之后必只有我苏音一人……
“亲王,您是要取我的血去救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么?”
“把鬼火灭了!”
泷亲王冷漠的神情令苏音微微有些不知所措。她伴随亲王多年了,自以为深谙亲王脾性,却从未被如此漠离以待过。
天底下最伤人,永远是那样一副自己深溺其中的眼眸却冷漠的端视着自己,仿若浮空不见。
“亲王,您看不到我么,看不到我苏音么?我在流血啊!我才是从浠水郡都,从残垣破墙之后依然陪伴着您的人呐!您看不到我么,您的眼中,就一点都看不到么……”
谡深俯下身,将尖刀对准她,“苏音,泷亲王府中你随我最久,我也最信你。你必当知道我谡深最恨的是什么人。你应当知道我最忌讳的是什么。当年你姑婆为你替罪而死,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么?我纵容你至今,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救下之人,我看到你就会想起救你那日你仅仅护着怀中弟弟妹妹,倚靠着姑婆,瑟瑟发抖的模样。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
苏音茫然无措的撑大了瞳孔,听着谡深的嗓音在耳边窃窃私语。
他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一切。
谡深不傻,更不盲目,他是个睿智的皇子,一个睿智的浪子,一个睿智的郡王,一个睿智的亲王。
一路走来他看清了太多的东西,看清了太多的无可撼动,他知道以一己之力可以做的太少太少,既然无以对抗只能乘风破浪。
他屈尊于棠削菊棠大人,是因为棠削菊是谡国朝内仅有的几名还略有良知的老臣。
他替棠削菊肃清了晨风寨,那里是棠大人的老巢,是棠大人试图谋反的罪证。可是父亲谡王庸碌不堪,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谡国在谡百绛手中,早一天要亡。
他受下了泷郡王之位,无异于发配边疆,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正是从边关一步步走回来的,走回来的路上他一个人,走回去的路上他一群人。足矣。
柳千颜曾问过他,浠水郡都依傍于相山城,相山城富庶民强,难道郡王就一点不心动么?他如何不心动,可那是他叔父的东西,他叔父在南疆一带根深蒂固偏安一隅多年,他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泷郡王凭何去觊觎。
可是那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小姑娘却堪堪将一城相山送到了他的手中。
她的眼底里有他看不清的光,她身上的气息令他觉得恐怖而又熟悉,想要占为己有又不敢僭越。
她是柳绯君的三女儿,柳绯君是镇守北疆的墨旗族大将,是谡国之内敢与谡王割据一方的势力。她应是稀尊贵命的,可柳绯君却弃她如草芥敝履,她的处境又何尝不与他相似。
她将他引出浠水郡都,又让他亲眼看着浠水郡都付之一炬。亲眼看着自己的百姓,自己赖以生存的城池陷入地狱之劫。
他恨她么?并没有。因为她看穿了他,对浠水郡都的无奈、无力、无助。以郡王之位浅,拥富足之豪城。全是她算准了,她的父亲,柳大将军只在乎眼前,只看到皇城中的一切,根本看不见皇城之外的谡国。
所以他才有一步步站起来的力量,站起来的机会。
原本那个少年,那个在边关古镇街头看到官员抢夺平民的食物,霸凌商铺的物品而不肯给钱,面对冲出来的老板拳脚相加,不惜动用重兵镇压,而义愤填膺勇于出头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了。
“要想维持住一方安宁,就必须牺牲掉你视为脊髓的根骨。”那是一位眼盲的风水老者对谡深说过的话,就在他即将因饥饿困苦倒在地上的时候,老者干枯的手扶起了他,并将袖中的碎银抖落在他怀里。
谡深后来试图找到那位老者,才得知他原是前朝遗臣,因几进忠言遭到谡王罢黜流放至此。家人纷纷因困穷或离开,或病逝,老者的双目也因日夜抄书,操劳致盲。
谡深便刻下了那句话于贴身的攘玉之上。时不时的拿出来看一眼。
如今的谡王谡渊是他的弟弟,他知道谡渊期待着他,他同样也期待着谡渊,可以坚持下去,坚持住那一颗原本的炽烈之心,而不要沦为与谡百绛一样的只知一几之乐而无视泱泱百姓之人。
谡深将手中的尖刀递到了苏音的面前,“灭了这些鬼火吧。”
苏音却曲解了他的话,她眼角的余光默默的瞥向了院落的外头,另一处隐隐升起的鬼火的光泽。
只要,再坚持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应该就能烧死了吧……
“亲王,能告诉我么,为何是她?”
谡深不明白苏音话里的意思,疑惑的转动了一下脖子根。
“是因为她有着一副跟柳三小姐那么相似的眼睛么?”
人的眼眸是不太会变化的,即使随着时光的推移,人将老去,可是人们的瞳孔永远都会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因为在眠牧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些许的感到熟悉,苏音没有多想径自就把她带了回来。
以为是缘分,原来,是罪孽。
“是我带来的人,亲王,我终会守护你,带她离去……”
那一刻鬼刃冲了过来,压低身形蹲守在鬼火圈外,“亲王!亲王,三小姐她……”
谡深淡淡的回过头,“说什么。”
“三小姐!亲王,她是三小姐啊,她就是三小姐!她脸色极差,亲王,必须立刻就灭了鬼火。”
谡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的看向惊骇过后隐约露出狰狞笑容的苏音。
“哈——哈哈!原来那么巧的。原来她就是!她就是啊!”
苏音匍匐着慢慢的向后退去,从谡深一臂就能触及到的距离往后悄无声息的隐隐淡去,她的口中无声的念叨了一声,“起。”
周身蓝色的火苗愈发的炽烈不可直视……
“苏音!”
“亲王,苏音是要烧死自己……等她死了,三小姐就……”一起烧死了吧?
等我死后,亲王还会记得我吧,记得那个炖汤给您喝的小苏,记得为您烧水等您沐浴的苏姑姑,在府中侍卫面前如同尊长可只有在您面前才会小心怯怯的孤女苏音。
“您会,记得的吧……?”
“苏音!本亲王没有要你死啊!你给我把火灭了!苏音……”
苏音心满意足的笑起来,“那个女孩,是个妖女……苏音这辈子不能再伴着亲王了,不能照顾亲王了,亲王日后再找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绝对不能找妖女哦!苏音这就帮亲王把妖女铲除了吧……苏音知道,亲王最恨妖女了。”
幽兰色的鬼火肆无忌惮焚烧了起来,漫天都是无垠鬼火。
但除了在鬼火中焚烧的人儿,在鬼火周围的人是感觉不到热的,除非有谁不要命了,将手,将身体探入到鬼火之中。
“鬼刃,你说的三小姐?”
“她就是柳千颜!亲王,长孙夫人是假的长孙府小姐,她就是入了衣冠冢的柳三小姐啊!”
“没用了。”谡深打断了他,“人已经死了。”
“什么。”
见到苏音如炭烤后的尸身,浅堂倒退了两步,童年时隐隐卓卓的记忆碎片一闪而逝。蛊师之间的对决最惨烈也不过如此,今日绝然又让他见到了。
这就是风家人决定再不碰无辜之术的起因之一,嗜人之人终遭反噬。天地间恒古不变的定律。
再次看向那单薄淸衣的年轻女子,浅堂眼神更畏惧了。
“夫人,”他舔舐了几次干涩的嘴唇,“夫人如此,已由多久了?”
鬼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多久?鬼火是苏音燃起的,如今苏音自燃而亡已有半炷香的时辰了。”
“半炷香……”她怎么还没死!?若是蛊师以身祭血,没有一个鬼火焚身之人能活的比蛊师自身还要久的。除非……浅堂眼神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那个鬼老——温子合说过,“相山城中是要变天了”。
鬼火之源,取之于天地,无穷无尽。它的目标没有灰飞烟灭,它是不会熄灭的,哪怕召唤之人已先逝而去。
“用汤泉水吧。”最终浅堂慎重的提道。
“什么水?什么水能灭鬼火?”鬼刃不信。
浅堂掠过鬼刃,径直看进泷亲王谡深的眼睛里。他需要知道的只有泷亲王一人的态度。
“汤泉水?”谡深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听过的,“那不是救人之水,那是杀人之水。”
“没错。事到如今,蛊师已死,鬼火依然不灭,是由于焚主未死。只有令鬼火相信被焚身之人已回天乏术,鬼火自然而灭。”
“是……杀了三小姐的意思?!”
汤泉水实则不是水,是树。
是树根缠绕地下之后反哺的浆液。那树可以分泌出浓汤似的汁液,可以入药,也可以杀人,当地称之为,“汤泉”。
但没有人愿意取汤泉水。要取汤泉水,必先砍下整棵汤泉树。
一棵汤泉树百年而生,五百年而开花结果,千年而沥成老汤。
而千年老汤泉,在谡国之内是生长不起来的,谡国之土过于油旺不利于树根生长。但就在谡国境外不远的东周,却有一棵千年老汤。
鬼刃调整了一番呼吸,试图解开这个任务,“所以,我们是要进东周境内,砍伐一棵千年老树?东周武士怕是连我们过境都不许的吧。”
谡深凝神细思起来。
按照浅堂的主意,在蒙蔽过鬼火之燎前,将柳千颜浸放在常年低温的冻泉之中。但每个人心底都清楚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根本无法遏制住鬼火焚身之痛,鬼火烧身之实。
“时间越长对身体的损害越大。”浅堂措辞尽可能的谨小慎微,他心底想的是,能不能活过一天也是未解之谜吧。从未曾见过在鬼火焚身之下还能长长远远活着的人。尤其,召唤鬼火之师以身洒血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