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分别的时候,宋正仪看徐延亭的目光都有几分警惕,徐延亭看到他的眼神,像是开口淡淡道:“明天休沐,你想留在大理寺办公?”
滥用职权。江熹微脑子里冒出这四个字,接着就看宋正仪很是识时务地丢下她走了。
一直到了宫门的时候,徐延亭忽然拉过江熹微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金令,江熹微诧异地看着他。
“拿着本王的令牌,以后出入皇宫都方便。”
对于她的事情,很多他都没有多问,始终相信她,帮助她,让她自己放手去做,从不干涉,他这点让她有些感动。
“谢谢。”
两人心照不宣似的,相视一笑。
从皇宫离开之后,江熹微本是打算第二天再入宫去看看的。
但是当夜大晋帝就醒了,她只能冒着浓重的夜色连夜入宫,马车在深秋的夜风里疾驰而去,皇宫早已下钥,这个时候徐延亭之前给的令牌倒是派上了用场。
皇宫的夜沉而肃,到处都是巡逻的人,金栏宫阙都浸在浓重的黑暗里,好在华丽的灯火一一点起,她的身影疾步在宽阔空旷的宫道上。
“皇上如何?”刚到寝殿外,江熹微就先问了外头当值的小太监。
“已经醒来,太医说无碍,御膳房刚送了些参汤过来。”
定下心神,江熹微慢着脚步从容进去,殿内明灯煌煌,犹如白昼,华丽被照出冰冷的高贵感。
一群人众星拱月一样围在龙床边上,但是殿内却是十分的安静,她轻着脚步走了过去,这才看到刚醒不久还有些精神不济的大晋帝正靠在床头喝参汤。
一直到大半碗参汤都下去了,他苍白的脸总算是有了一丝血色,看起来不似之前那么无神。
苍老的手把面前的玉碗推开,大晋帝用有些哑的声音缓缓开口:“听说……是江大小姐给朕治的病。”
赵公公答“是”,又说:“当时情况严重,江小姐知道皇上是误用了长安方之后,十分担心圣体,宁王殿下做的担保,才得以让她给皇上施针治疗。”
听了之后大晋帝“嗯”了一声,只是这一声也听不出喜怒或者其他什么,有些沉沉的,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江大小姐医术倒是不错,让朕吃惊。”
不只是他吃惊,所有人都没想到。
而后殿内安静无声,大晋帝缓缓抬眼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外面的江熹微,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惊道:“是江大小姐到了。”
“都出去吧。”收回目光,大晋帝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离开。
旁人不敢多留,纷纷躬身告辞退去,江熹微没动,大晋帝看了一眼,说:“江大小姐留下吧。”
一时殿内只剩两人,摇曳的烛火扯着光影绰绰而动。
“有什么话,就说吧。”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理好身上盖着的锦衾,大晋帝才开口。
“臣女以为,臣女有功。”江熹微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玉砖。
“想要赏赐?”大晋帝笑了笑,倒是显得很宽容大方,又有几分微妙,“说吧,想要什么,你这性子倒是符合朕的心意,只要你说,朕都允。”
光影里,江熹微身形纤瘦窈窕,虽然低着头,但是大晋帝还是能看到她的脸,姝秀的面容灯影里有几分绰绰的秾丽,他就这样看着她。
她可真是好模样,是他欣赏的模样,还有她脾性才智,这些都是后宫里所没有的。
她可不只是性子好啊。
“但臣女不求功不求赏。”在那样的目光里,而她依旧镇定,声音不卑不亢,“只希望皇上不要怪罪云二小姐,她只是冒进贪功了些,但本无恶意。”
只有把云连心摘干净了,丞相府才能从这件事中洗脱出来。
“你大半夜入宫就为了这个,不过朕有点好奇,你为何帮她说话?”此刻,苍老浑浊的眼中却有一丝不明显的锐利。
“臣女不敢欺瞒,其实方子是臣女所得,之前去丞相府参加婚宴时不慎遗落,被云二小姐捡到归还,她誊了一份走,臣女让她销毁她并未同意,于是臣女也没有同她说明药方缺陷,还故意跟她说这方子百病可医,希望她犯错之后可悔,但没想到她会用在皇上身上,铸成大错,所以臣女心中一直有愧。”
若是真要这样解释,也不是说不过,但是若仔细论起来,其实漏洞百出,只看他愿不愿相信。
江熹微平静叙出这些,她将罪责一人抗下,只希望大晋帝能把对丞相府的矛头收回。
之前大晋帝故意封云连心做郡主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很有可能借着这件事打压处理丞相府。
后果没有人会想得倒,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丞相府处于险境中,因为她也是丞相府的人。
二十年前失忆的母亲怀着身孕出现,无依无靠时是云丞相将她留在府中,虽然母亲生产后去世,但云丞相始终待她视如己出,更从未与人提起她非族中血脉。
直到十一岁时她被伯阳侯找到,云丞相也始终在尽力帮她铺路,尊重她的选择,才让她如今顺利回到了伯阳侯府。
不管怎么说,云丞相对她是有大恩的,况且这么多年父女情谊她也始终不曾忘却,她也还记得当初出嫁离开时,云丞相叹着不舍的气对她说,她永远都是丞相府的人,身后永远都有丞相府。
可她不能一直站着丞相府后面,它有难的时候她也应该站出来,现在也只有她能站出来了。
说完之后,江熹微就静静地站着,等着大晋帝的审判。
似乎是在衡量她的话的真实性,老辣的大晋帝沉吟着一会没有开口,又过了一会,像是乏了一样不想再深究一样,才说:“朕准你所求。”
从殿内出来之后,江熹微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但是好像同时身上又负了很重的东西。
如来时一样,她踏着夜色走在安静的宫道上,背影清清冷冷,离开了皇宫。
翌日,因为怕大晋帝的病情不稳,江熹微又是一大早入了宫,先去皇上寝殿给他请了脉,确定无碍之后退出,但刚出殿门就看到了云丞相带着云连心走来。
应该是带她来向皇上请罪的。
跟在云丞相身后的云连心像是一宿没睡一样,面色憔悴难看,怕是焦虑心慌了一整夜,也算是给她长长记性了。
江熹微看了一眼,转开目光,云丞相已经到了跟前,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停下来看着江熹微,说:“多谢江小姐。”
这次若非是她出手将大晋帝救回来,那云连心便是千古罪人了,丞相府处境更险。
“没事了。”江熹微用眼神让他放心,而后看向云连心,很平静地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云二小姐说。”
精神不好的云连心本来有些恍惚,但是一听江熹微的话就下意识拒绝:“我们能有什么话说?我不想听。”
现在所有风光都被她占了去,难不成是想借机嘲讽她吗?
江熹微却没有没有多说,直接就自己擦身走过。
“过去。”云丞相忽然道。
“父亲?”云连心不敢置信,怎么连父亲也帮着江熹微,可纵使云连心再是不愿,云丞相一个眼神看过去,她也什么都不敢说,只能跟着江熹微的背影去了。
“我知道二小姐不待见我,我也就是问你几句话罢了,没别的,二小姐不用这样看着我。”等到了一处假山后面,江熹微停下来,跟着过来的云连心一脸不情不愿的怨念。
“有什么话快说。”云连心有些不耐烦,配上她憔悴的脸,看起来让人生不起半分好感。
“你的药方哪来的,你说是你自己写的,现在可没人会信了。”江熹微也不客气,但语气里有些疲倦。
“是丞相府上的,那就是是我的,怎么了,这你也要管?”
一时江熹微沉默不置可否,只是对她这样一直理所当然还不知悔改的态度有些乏了。
江熹微素来是最怕麻烦的,若是别人,她根本懒得废话,但是事关丞相府,云连心又是丞相唯一的女儿,这次她只能宽恕她,耐着性子点拨她几句。
“做人不要太贪心,有些东西不适合你,你就不该拿,没那个能力就不要一心想着争功出名,自己几斤几两还是要拎清的,否则下次没人给你善后。”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这算什么善后?不就是靠踩着我往上爬,以为我不知道,若是没有我,你哪有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
云连心语气不善,天上地下落差实在是太大,短短几天没她就从高高在上的朝阳郡主变成了谋害皇上的凶手,而江熹微抢走了属于她的荣耀!
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是云连心的拿手戏,也可以说她没脑子,现在跟她吵只是浪费时间,江熹微不与她争辩: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最好现在清醒一点,丞相已经年纪大了了,你也不小了,丞相府什么情况你应该知道,愚蠢又有野心的人向来不会有好下场,你能不能收起你的争强好胜,也为丞相考虑为丞相府考虑考虑后路,一荣俱荣那也是你的后路。”
她这语气让云连心想到云连熙,从前云连熙也曾这样对她说教,于是对江熹微也就越加厌恶反感起来,加上从昨天开始她心里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此刻终于都通通在江熹微面前爆发:
“我们丞相府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你是谁,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说教。你也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丞相府如何与你无关!我就是死了,那也要化成厉鬼不放过你,我能有今日都怪你!是你诬陷我!”
真是不知悔改,江熹微摇头,她昨天大半夜跑到皇宫求情,今天一大早又过来,为的是什么?她偏偏就有这个资格。
啪!——
江熹微直接抬手一巴掌毫不留情,这一巴掌打不醒她,也是她活该。
一切猝不及防。
捂着脸的云连心不敢置信,江熹微不再跟她浪费时间,转身离开,同时说:“皇上让我替他打的,云连心你太让人失望了。”
假山后,云连心一个人站在原地,瞪着江熹微离开的方向,像是不恨不得把人碎尸万段一样。
而她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湖对岸,白秋月站在凉亭里,将两人刚才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云连心眼里对江熹微的怨毒,她看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