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少年的身体半靠在墙壁上,他看了一眼徐延亭,将脸上的凶恶獠牙面具揭下,露出了雨后杏花一样干净的脸,真容与面具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贺良昭。
他把面具拿在手中,借着油灯的光亮,好像忽然觉得很有趣一样研究起来,同时嘴上随意道:“也不算吧。”
那就是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徐延亭就没有再开口,现在不是多问时候,而贺良昭也没有解释其他,之后自有时间。
楼道内静悄悄的,但是又似乎隐约可以听到极乐楼里的喧嚣声音,飘在耳边就像是日光里的浮尘一样不稳定。
这里光线昏暗,一坐一站,贺良昭始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具,指尖摸着那上面描绘的夸张花纹。
人都会戴面具的,戴上之后,是美是丑是善是恶都没有人会知道,谁的真面目如何,反差再大都没有人能够想象。
就像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老师会和暗坊扯上关系。
他有些出神。
很久之前,他曾无意在老师的书房见过一块木牌,上面的“极乐”二字与清正的书房不符,他便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天他在扶春楼里看到徐延亭手中的极乐木牌,今夜他更是在这暗坊见到了一模一样的。
今夜极乐楼里,五楼的那个老人身上带着一块黑木的腰牌,与老师的一模一样,都是黑檀木。
这代表着什么?
五楼那个人一看身份就不简单,他是暗坊里的贵人,甚至很有可能是操控层面的人。
可他不相信正直清廉的老师是那样的人,当年他教做人处事之道,他跟他说要无愧于心无愧家国,书房里始终挂着一块“鞠躬尽瘁”的匾,这样的人,他无法相信他是真的不怀好意和暗坊扯上关系的。
这么多年的教诲,他以为他能够分清老师身上什么是面具,什么是假象。
老师为国至今尸骨未寒,这才是真相。
其实他可以理解。
还记得以前很多次去老师家里,冬日,他穿着洗得泛旧的棉衣在屋内办公,老人虽然很瘦但是身体很好,不过偶尔的咳嗽声告诉他,人要服老。
他问怎么不点碳盆,老师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让下人点上,跟他说冷着了吧,年轻人可不能冻,不然以后年纪大了就会落下病来。
但每次他走之后,碳盆也就会被撤下。
他是和善的,也是清俭的,这是贺良昭记忆里的老师。
手中的面具,似乎只是一层蒙蔽人眼的假象,贺良昭慢慢把它放下,微微仰起头。
每个人都有面具,他相信老师不是自愿走上这条路的。做了官,若要不贪,要想留下清名,就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需要的,谁都不可能真的两袖清风养活府上一百多口人的。
但他是真的想做个清官。
就着这个仰头的姿势,他盯着头顶的一片漆黑,忽然出声:“王爷认为,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指的当然是暗坊,闭目调息的徐延亭像是没有听到,更看不到他的神色,好一会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贺良昭都打算换个话题的时候,他才说:“金钱如土、金钱如命的法外逍遥地。”
徐延亭这一点倒是跟江熹微不谋而合,但他自己不知道这些,贺良昭点了点头:“法外之地,是朝廷应该严厉打击的地方。”
这可不是江湖,这里是京城,朝廷是应该管这里的。
“王爷还要再查吗?”私心里,他不希望他们查到老师和暗坊的关系。
但是于国于民,都应该继续查下去:“这里明显牵扯很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结果的,而且这里十分危险,要查,可能需要赔命。”
“贺大人应该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因为危险就不需要去做,越是危险,才越要查下去。”
现在暗坊只是初露一角,但是谁都看得出这后面还藏着更多的黑暗与肮脏,若不查,遗祸深重。
“越是危险,越要查下去。”贺良昭喃喃念着这几个字,低头去看徐延亭,他的侧脸无悲无喜,让他觉得他身上有种和老师一样的大义。
所以,这就是老师选他的原因吗?
可是老师死了,他不能轻易相信他。
未几,地上的徐延亭便调息好了,他掩上衣袖起身,贺良昭指了指他的手腕:“不用包扎吗?”
徐延亭摇头不语,直接继续走上楼梯,贺良昭便也跟上,再次将面具扣上。
七弯八拐的楼道走到一半的时候,转角平台上出现一个小童,和来时一样领着两人继续走。
一直往上到了极乐赌坊,从门内出来,小童又回去了,但来时有人把守的房间现在空无一人,从这个房间出去,赌坊里依旧是静悄悄的。
没管那么多,徐延亭疾步而行,直接离开了赌坊,两人走到外面之后就把面具摘了扔下。
走在前面些的徐延亭一直沉默不语,脚步匆匆,他似乎很急,一路上都沉着脸。
从西坊出来,再到昌盛街,最后停在扶春楼前。
贺良昭仰头,已经是后半夜了,扶春楼里仍旧灯火未歇,明灯将整座楼点亮得如仙阁,不过是莺莺燕燕纸醉金迷的不正经仙境。
“王爷急着上着来干什么?”收回了视线,贺良昭问身边一直沉默的人,“难道是扶灵姑娘的事有新线索了要过来看看。”
如今贺良昭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而徐延亭却从身上拿出了那张吴仁喜递来的字条,贺良昭似乎懂了什么,难怪他这样着急。
二楼,窗边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收回了撑着窗门的手,窗户合上,他回到了房间里的床边。
挂着浅粉色薄纱的雕花木床上,此刻静静的躺着一个人。
摘下了金凤面具的江熹微睡颜安稳,呼吸均匀,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之色,好像只是沉睡在了一场安宁而梦中。
这样的她,显得格外柔软而金贵,美人深睡,眉目如画,被柔和的烛光一笼韵致楚楚,好像不经意就能拉进距离,只是这样坐在床边,便显得熟稔而亲切。
如果她是一朵花,那现在的她没有丝毫防备,像是盛开在枝头随意可以摘走。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一间一间的推门,正往这边过来。
但是床边的黑袍人并不急着离开一样,就这样静静的守着,显得十分耐心,他的目光也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而后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雪白的掌心沾染了一抹嫣红,像是她唇上的胭脂,一模一样的颜色,一模一样的漂亮。
他慢慢伸出手指捻了捻,于是原本雪白的指尖染上一抹艳丽,如胭脂落雪,他把指尖放到眼前凝视着,想象着她穿上喜服被挑下盖头那瞬间,双唇如花。
外面的脚步声终于到了这间房外,又猛然顿住。
门外的徐延亭看着屋内亮起的烛光,眉头就皱起了,这是扶灵的房间,门上的锁甚至都还在。
当他拿出钥匙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到昏迷的江熹微躺在床上,其余的更无一点异常。
徐延亭去床边看江熹微了,贺良昭走过去打开窗户往外看,外面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就把窗户放下了,过去问:“江小姐怎么样?”
徐延亭已经替江熹微探了脉,很正常,甚至她体内的药性都被散得干干净净,到底是她没有像他这样中药,还是……有人帮她解了?
徐延亭凝眸沉思见,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了?”江熹微坐起身,“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
“你不知道吗?”徐延亭只能把两人在喜房分开后发生的一切都说了,话落江熹微往贺良昭那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急着多问,而是也把自己遇到的情况说了。
说到药性发作却被黑袍人带走这里,徐延亭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帮你解了药,最后把你带到了这里,图什么?”
说着往江熹微身上瞥了瞥,是图他这如花似玉的王妃吗?那个黑袍人实在是太诡异了,忽然出现,行事奇怪。
想了半天,徐延亭只总结出四个字:“见色起意。”
“他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我真的不认识他。”得先解释清楚,免得他又乱想。
不过这样说着,江熹微也忍不住回忆起窗外的时候,对方揽着她的样子,虽然十分模糊,但是总觉得好像再仔细睁开眼一点就能看清他的样子。
可是她再怎么回忆也想不出,那个时候他是不是还带着面具?应该是吧,所以就算是她清醒着,大概也是看不到真容的。
“贺大人是怎么找到暗坊去的?”既然人已经安全找到了,其余事情已经说罢,那现在就该是时间好好问问这件事了。
这大概就是个合适的时间。
贺良昭似乎早就想到他会这样问,所以也不惊讶,泰然自若的自己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昨天我到楼里来了一趟,无意间听到人说捡到了有人送给扶灵姑娘的情诗,本来只是试一试看看能查到什么的,没想到就听说了极乐赌坊。”
其实他说谎了,他是因为之前想起老师书房里的那个木牌,觉得可疑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的,但是这一点他是绝对不可能坦白的。
现在这一席话他说得面不改色,因为这些说辞是早就提前想好的。
徐延亭神色不动:“具体说说。”
“那封情诗没有落款,但是用的信纸是洒金沁心纸,京城里只有一家铺子有卖,我下午去打听了购买的人有哪些,一个一个对了,发现有一个人十分可疑,于是晚上就去了极乐赌坊。”
坐在凳子上的贺良昭不徐不疾。
“我去了并没有直接进去,因为感觉里面有点冷清,赌坊一般晚上是很多人的,这点有些奇怪,于是我就在外面细察了一会,最后发现一个醉鬼,就直接套了他的话抢了他的牌子进去,没想到这么巧,王爷和江小姐也在。”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走过去递给徐延亭,说:“王爷自己看看吧。”
徐延亭摸了摸,确实是洒金沁心纸,打开信纸,里面写了几句缠绵的话,而后附上一首诗。
“荐寝低云鬓,呈态解霓裳……”江熹微跟着念了出来,换得徐延亭一个侧目,而她缓缓得出一个结论,“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