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诡异之夜》
家里愈显得破败了。
不知道那些人是哪里得到的消息,县政府里早早地便派了一辆解放牌汽车,一路把邓洁送到了那个显得有些陌生的小村子。
付家四兄弟混得不错,他家的房子是当时最先起了二层的,村子里的人提起来羡慕的神色把眼珠子都侵红了。
可是当邓洁坐着汽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没人再提付家四兄弟房子的事了。
这在这个每日茶余饭后谈论天冷天热,谁家庄稼长得最好的村庄里彻彻底底引起了一场轰动。
邓家四小子混的人模狗样的回来了,还专门有车送回来嘞!乖乖滴亲娘啊,那可是四个轮子会冒烟的汽车,俺就当年去县城见过一次,那玩意儿跑起来,可比俺家拉磨那骡子快多嘞,跟你们说,上次邓家四小子回来知道搁下多少钱不,好几千块咧!
人们看热闹一样把这个小小的院门口围的水泄不通,家门口的那颗大枣树不知道何时已经被砍掉了。
自己的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听说是邻村的人家,男人家还不错,知道疼女人。自己剩下的两个哥哥也已经成了家。
邓兴国头也已经白了一半,邓洁的回来显然让这个半老的男人很兴奋,浑身打着颤,到最后满面红光的窜到屋里拿出两盒皱巴巴的春耕牌香烟,豪气的扔到人群里。
“散了散了!这该死的混小子,整天不着家的,缺少管教,都散了吧,咋地,老子管教自家孩子你们一个个都瞅啥?去去去,回家看自己小子孙子去……”
“嘿,建国啊,你家小子可是比你有出息的多嘞,你家祖宗冒了青烟,摊上老先生这么一个贵人!乖乖,这铁皮箱子,洋气!咱村子里也有车嘞……”
邓洁默默地站在原地,怎么也笑不出来,开车的司机很有眼色,从车后备箱里哗啦啦的,揪出两袋子花花绿绿的大白兔奶糖,轻轻一甩,便雨点一样散尽人堆里。
男人女人孩子多少都讨了好处,便也没人死皮赖脸的再耽误人家一家子团聚了,零零散散的散了去。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进了家门,邓兴国满面的红光就不见了,看着邓洁,想抬手拍拍邓洁的肩膀,尴尬的在空中抓了两下就缩了回来。
“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邓洁的母亲拿腰间的围裙擦着手,面上满是担忧。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问这干啥?去付老四家割些肉回来,再去弄几瓶酒,爷们间的事情,你瞎问个啥?”
邓兴国似乎明白过来,面前这个小伙子穿的再干净,打扮的再洋气,也是自己儿子,拉过邓洁的胳膊便进了屋.
邓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爸,先不忙,先把我师父请进家里吧!”
邓兴国和邓洁的两个哥哥都愣了,邓洁的母亲面上欢喜的勾着头看着门外,“孩子,你咋还是恁不懂事?老先生来了家里你也不说一声,快快快……”
等到盖着白布的刘元青从汽车里抬出来,邓兴国神色就不好看了,轻轻的掀开白布,手脚打了个摆子,忽然颤声问邓洁:“孩子,老先生这是?不对劲,不对劲,老先生不是凡人,你老子我死了他也不一定死……”
或许是想起了以前的往事,邓兴国抓着邓洁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邓洁感觉到自己父亲满是老茧手掌凉的吓人,还不待自己开口,邓兴国就摇着头:“小洁,你不用说,爸知道,有些事儿爸也不问,说明白了,当初老先生带你走的时候,我跟你妈就知道,你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了。这人啊,一旦迈开了脚,就没了回头路。这些事爸不想知道,也不懂!可是老先生是个好人,是个能耐人,既然仙去了,就得风风光光的葬了!人死不能复生,谁还没个死的时候……”
司机给邓洁留了电话,和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便也走了。
晚间的时候,邓洁和邓兴国都喝了半醉,席间自己的两个哥哥几次欲言又止,邓洁开始迷惑不解,直到自己的大哥满脸歉意的说:“兄弟,不知道你这一次在家里还要待上多久……家里总共就三间屋子,我和你二哥还有你两个嫂子……”
邓洁忽然愣住,呆呆的看着自己两个亲亲的兄弟,胸口没由来的闷,这可是自己亲亲的兄弟啊。
可等到看到自己两个面上流露出心虚的嫂子,就恍然明白过来。
邓兴国送到嘴边的白瓷酒盅忽然僵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胸膛起伏的厉害,两声清脆的巴掌甩在邓洁两个哥哥的脸上。
“我邓兴国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的东西?当初要不是沾了你弟弟的光,你以为你们两个没出息的能活到今天讨媳妇?两个每种的东西,你们那俩婆娘也是个没眼光的蠢货,你兄弟怎么回来的你看不见啊?看老子不打断你们俩的腿…”
邓洁的两个嫂子大概也没预料到自己一向好脾气的公公会如此的反应,哭哭啼啼的不说话。
邓洁晒然一笑,拉过自己的父亲,哽咽道:“爸,是我在家的少,怪不得两个哥哥!”又转过脸笑道:“大哥二哥,葬了师父,我这就走…”
说着,邓洁从胸口摸出那封信封,从里面数出来一半分成两份,“这些钱你们拿着,以后再回来就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一口饮干净了杯中的残酒,不再看两个羞愧的面目通红的哥哥,坐到了院子里,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冲屋里喊道:“爸,出来给我讲故事呗!”
“嗳,臭小子,这么大的人了,还想让老子给你讲解放军打老蒋的故事啊?”邓兴国笑得很开朗,眼角一闪一闪的,满是无奈和愧疚。
“老蒋都被打跑多少年了,早就听腻了,你给我讲讲以前我师父来咱们村子里的事吧,小时候听村子里人说的零零散散的,问你你又不给我说,今晚给我讲讲吧!”
邓兴国兜了半包花生米,将桌子上的酒一点不剩的提了过来,放到邓洁面前,自个盘腿坐在地上,倚着石磙,眼中露出追忆的神色。
“这日子啊,一天一天的,一晃嘿,十好几年了!你师父是个能耐人,那时候啊,你才三岁……”
这一讲就到了月上半空,自己的父亲说的对,人死不能复生,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连浓化不开的血缘关系都能冲的如此的淡,还有什么是它改变不了的呢。
这个家总归是不再属于自己了,抛去了两个沧桑无奈的老父老母,邓洁突然现,自己对这里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好依恋的了,或许还有的那一丝不舍,只是因为,当初,曾经有一个邋遢的糟老头子,怀里抱着即将饿死的自己,看到自己嘴里把奶糖嚼的香甜,老脸上乐开了花……
期间,邓兴国几次隐隐的问起邓洁成家的事情,邓洁只能苦笑,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后的日子,谁能说得清,一个连明天都看不到在哪里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想其他的事情。
也罢,好好安葬了师父,该回哪里去就回哪里去吧,至少,那里还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盼着自己的。
虽然早早的立了秋,可是赶不走的秋老虎依然热的让人受不了。
常言道春天看干劲,秋天看谷穗。农家人始终离不开农家,心里惦记的始终都是自家的庄稼地。河南种玉米棒子,也种蜀黍,也就是高粱。
天气虽然闷热,可是依然挡不住家里操心的女人三五结伴的去庄稼地里看谷穗子,自家的玉米棒子比别人家长了哪怕一指甲盖就能让女人们暗自欣喜上不少于三顿饭的功夫。
蜀黍叶子和玉米叶子都是喂牲口的好东西。
女人们觉摸着可以了,就吆喝自家男人赶着牛,拉着一个架子车,带上捆扎的麻绳,走三步晃两步的赶到地里扒蜀黍叶子。即使自家牲口吃不了,用铡刀铡碎了,两分钱一斤卖给人家也是划算的。
蒋大兵以前的时候非常痛恨自己的这个姓,姓毛自然是跟着沾上一些神气光的,至少没人敢拿自己祖宗留下来的姓氏嚼嘴皮子。再不济,其它的姓氏也凑合,可是偏偏就赶上了这个蒋字。
蒋大兵小时候最痛恨的就是蒋介石,没能耐啊!有能耐怎么会让人给打到台湾去!要不然,自个好歹也是个皇姓。当然,这些话也就是以前被村里同辈的人骑着自己脖子大喊“打倒蒋介石”的时候在心里想想。
后来慢慢的,没人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嚷着干翻老蒋了,日子勉强也能凑合着过了,当初因为这个蒋姓错过了成家的好年纪,两年前才娶了婆娘,是个寡妇,大自己三岁。年纪大些不打紧,知道伺候人就行。
有文化的人,每天想的都是自己为什么要活着。蒋大兵这样的人,想的却是活着能多干点什么。蒋大兵的目标就是自家的五亩地,看见自家地里的一个蚂蚱蒋大兵都想捉回家,灶底烤了跟肉一个味儿啊!
人只要不懒,太平年景就没有活不下去这一回事。婆娘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大肚子,蒋大兵就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婆娘肚子里可是自家的香火,有了香火这日子就有了奔头啊!
蒋大兵自然是千珍万宝的把自家婆娘捧在捧在心窝子里,家里的事儿,地里的活儿,都是自个的。自己家里没有牛,这问题不大,自己还有把子力气。
这时候的棒子秧、蜀黍杆,个头拔尖儿的壮汉扔进去都看不到影子。乡下的路能走人,却又窄又坑坑洼洼的。木头轮子的架子车有些不听使唤,严严实实的小土路一眼看不到头。
日头落西,勤快人不下地。蒋大兵不在乎,他总觉得在闲置了的打谷场上天南海北的侃不是那回事儿!自己嘴笨,也插不上话头儿,反倒最后变成被调笑的对象。再能侃有啥用啊,那庄稼地里还能多给你见俩籽儿啊?
燥热的天,走着走着蒋大兵就感觉不到热了,却越走越感觉不对劲,没道理啊,一副木板车子,还没装上东西,咋就拉着越走越沉呢?
蒋大兵确定自己身子骨没毛病,饷午还扛了两袋子粮食去磨面。脚下的路依然看不到头,蒋大兵第一次觉得自家的地块儿离得有些远了。
“嘿,你娘嘞!”蒋大兵往手掌心唾了两口唾沫,搓了搓,再次拉起两个车把子。
“大兵!蒋大兵……是大兵吗……”
蒋大兵蓦的一愣,随机心里顿感亲切,感情好啊,看来还是有勤快人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如果跟自家地顺路最好了,做个伴。大不了让他拿自己调笑个够。
“哎!我是!你哪个?”
蒋大兵头一回回答的这么爽快,转着身子前后瞅了遍,又扯着嗓子道:“哪个嘛?”
可是任自己喊了一头汗,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子,怪了!怪了!真他奶奶的怪了,又是哪个夯活拿自己寻开心。
蒋大兵找不见喊自己的那人,便摇摇头,心里却嘀咕开了,这会是村子里哪个呢,声音听着耳生嘞。
一边想着,一边重新将架子车前的车绳斜挎道肩膀子上,挎上绳子的一刹那,蒋大兵忽然打了个哆嗦,好家伙,咋这么冷。
不光如此,架子车任凭自己怎么拉,也拉不动!那木头车板子上就是装满了玉米杆子自己不也是轻轻松的吗。蒋大兵暗自憋了口气,嘿呦的一声,那架子车吱呀呀的终于动了。
车子动了,蒋大兵却越走头越沉,脚底板子越轻,背后的虚汗止不住的冒,婆娘大着肚子,自己荒唐都没地方荒唐去!所以,蒋大兵觉得,定是自己受了凉起烧了…
邓洁终归没有在家里多呆上一点时间,给自己的师父也算办了个村子里前所未有的风光白事。这些东西,邓洁自然是懂得,抬着自己师父的棺材下地里的时候,邓洁特意看了天色,可惜了,棺材里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老头子抓了一辈子的鬼,祛了一辈子的邪,怎么临了到了自己身上诈个尸还个魂儿都办不到!邓洁嘀嘀咕咕的铲下最后一铲子土,拍的结结实实的,立了碑文,等人都走得干净了,邓洁才蹲在地上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响头。
“师父啊,你说人死了,不就去阴间了吗?那我招你魂儿,你咋就不来呢?定是你这老头子骗我,骗我做了道士,哪有什么阴间…”
说到最后,邓洁俯着身子,只觉得满腹的委屈,他想起王三说的,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依赖感。如今亲自体会,竟不曾想是如此的难受,从未有过的孤苦之感,以前心中的那股踏实感,再也没有了。
了结了丧事,邓洁晚饭都没有在家里吃,邓兴国背影落寞的拍了拍邓洁的身子说:“不留你了,儿子大了!爸年纪也大了,爸的一辈子就是这个破村子,顶远也不过县城!伢子你不一样,爸也留不住你,记得有时间回来让你老子娘瞅愁就好,自家的儿子,都快忘了长啥样了……”
自己的母亲没送自己,邓洁知道母亲是在跟自己赌气!就像小时候自己赌气一样,她不愿自己走……
人啊,就是一个贱骨头。有自己牵挂着的人的地方,自己的心却不在那里。这也算是邓洁为自己的不孝找的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借口吧……
人在路上,就难免五味杂陈。简单的背了一点衣物的邓洁就上了路,他需要不断的迈动步子才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杂乱的思绪。
直到月色昏黄,夜间迷蒙的夜雾升起,邓洁才驻足脚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的前方,一个敞着怀的中年汉子,拉着一架板子车,机械一样迈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道要拉去哪儿。
不过,邓洁现,前面好像没路了,那是个乱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