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万莲岛记9
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万莲岛南面山脚下紧闭多日的洞府石门在隆动之中缓缓打开,简陋的茅草棚下,八日来一直谨守在外寸步不离的谢烟横第一时间察觉,倏起身定睛往里瞧去。
旁边陈听风亦有所觉,闻声而起。
花如来满眼血丝,神情疲惫地走出石洞。
“师兄,如何了?”
“师父,灵丹可练成了?”
谢烟横与陈听风快步上前,几乎同时开口询问。
花如来掩藏在衣袖下的手伸出,却正紧紧抓着一只瓷瓶,盯着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这一番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
陈听风面上出现喜色道:“太好了,如此师娘便有救了。”
“嗯!此丹既成,阿蘅顽疾可解。”花如来点点头,放下手转而问起岛上境况:“我闭关后这些天,岛上可有出现什么异常?”
谢烟横叹了口气,摇头道:“异常没有,就是来了个扫把星。”
统共才与黄毛丫头见过那么几次,可第一回就丢了玄铁信物,自己也受了伤,再第二回遇见,头上便多了一个整日欺压自己师兄弟二人的师嫂,然后第三回见,便是为了雪参一事元气大伤,到今天还未完全复元,再加上还有一回是遇见她师父那次,同行好友死了挚爱,心灰意冷退隐,再无消息,总之都没好事……虽说有几件事也实在怨不得人家,可谁叫她那么巧就刚好出现在他跟前了?
所以他现在瞧见凌珊一门上下就横竖都是不顺眼。
花如来回头道:“哦?扫把星?”
陈听风简单介绍道:“师叔说的是师父与师娘的忘年交,幽星夜和明月天两人,她们五日前,与师娘娘家的两个后辈一起来此,现在还住在岛上,另外,前日还有铸剑城的人来访,叫东方啸天,自称是尊欧前辈之命来此与师父谈一笔买卖,但又不肯明说,大师兄为防万一,就先给挡在了岛外,只等师父出关亲自处理。”
或是下人,或是顾望尘呼吞海师兄妹几个,总之每日都会有人来报,所以他们二人这些天虽长坐此地不动,可岛上的情况,也尽在他们掌握中。
花如来对凌珊二人到来并不意外,毕竟当日是曾亲自邀请过她们的,甚至本来都有打算等她们来后再开炉炼丹,只是近来杜蘅病情加剧,不好再拖,才不得不提前闭关,没想到她们会在这中间上门来,虽巧倒也正好,只是这铸剑城的东方啸天,就出乎他预料了。
他与铸剑城主欧百炼的确有些交情,但剑城所属海域诡秘,出入往往麻烦,故而两岛之间往来不便,自八年前联手打造宝甲之后,他们便无联系,此番为妻炼丹之事更未知会,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派人来要谈什么买卖?心中不免疑虑。
当然,眼下杜蘅的病情高于一切,这些都是次要的,他略想便作罢,摆手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些事都容后再谈,现在先去找阿蘅……这是钥匙,听风你拿上,去库房取出那株雪参再过来。”说着取出一铜钥交给陈听风。
陈听风迟疑了一下,劝道:“师父,观你气色,这些天为炼丹应已耗力甚巨,还是先休息两日,等精力恢复,再让师娘服药,到时也能更好地疏导药性。”
花如来说道:“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去取来吧!”
陈听风叹了口气,领命飞快离开。
谢烟横也心存迟疑,等陈听风离去,担心道:“师兄,听风所说不无道理,你已为炼丹操劳了这么多天,我怕你的身体坚持不住。”
对着师弟,花如来态度稍要温和一些,但言下之意,还是无二,他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
杜蘅正在每日例行的反抗。
往日她身体之所以能一直坚持着,靠的是花如来日复一日的重楼真气梳理,直到最近,真气梳理的效果已趋于无,她也愈发体弱,花如来才不得不闭关炼丹。
但灌注真气的效果再弱,终究也还是有效果的,杜蘅的身体还离不开这种调理,偏偏花如来若要炼丹便分身乏术,于是,又酌情给杜蘅开了一副药,一日两服,可在闭关期间暂为她压住病情。
而现在便又是服药的时间。
小草无奈道:“小姐,别躲了,快些把被子掀开。”
杜蘅整个人蒙在被子下面,闷声说道:“我才不要,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得逞。”
花星落在一旁嘲笑:“二姐羞羞,每天都要这样。”
“小落落你给我闭嘴。”
“鲁乌鲁乌鲁乌鲁乌……我就不闭嘴,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好,你给我等着!”
“小姐,你再不听话,我可就要关门放小星了。”
“你就算把小星小月都放出来我也不出来。”
“哼,何须姐姐?有我就足够了。杜姐姐,你再不出来乖乖把药喝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啊,别动别动,被子要拉破了……哈哈,别挠,痒,痒,哈哈,我受不了了,小落落我和你没完……”
“杜姐姐肯老实了?”
“老实了老实了,我喝,我喝!”
“每次都劝着不听赶着听,这么大人比落落还调皮,小姐你真没自觉。”
药很苦。
而杜蘅从来就不是肯吃苦的人,所以每日都想方设法要躲避,然后又在小草半是强迫半是哄劝下苦兮兮地服下。
这一幕每日都要上演两番。
绝无落空的。
而凌珊来万莲岛后,也时常会在一旁帮腔搭势,与小女孩一起成为杜蘅悲惨服药下场中,除主谋花如来和直接凶手小草之外的第一、第二帮凶。
花如来过来时,杜蘅正窝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浑身紧绷、泪光朦胧、苦大仇深地被小草苦笑着喂下最后一勺药汤,就像小草说的,这么大个人了,却还浑似个小孩儿。
花星落背着手立在床前,抓住这天上掉下来的难得机会,小大人似的教训:“哎,早这样不就好了?还省的我费那力气,二姐你真是太不懂事,太不懂事了。”
看着被女儿教训的年轻母亲,凌珊小草在旁窃笑,就算明月天也抿了抿嘴,笑意微生。
只有杜蘅自己忿忿:“你这小白眼狼,亏二姐那么疼你,每次一有事你就第一个反水。”
中门大开,谢烟横自觉留在外面,花如来径自入屋,凌珊几人背对自没注意,但杜蘅一眼就看见,委屈叫了起来:“哇,花花,你终于回来了,你看看,你一不在,这些坏家伙就合起伙来欺负我。”
立即掀了被子下床,张开手臂迎过去。
其他人也立即发现花如来。
“啊,姑爷——”
“哟,花大叔你出关了?”
“哇,爹爹,爹爹,你终于肯出来了。”
“恩,我出关了!”
花如来摸了摸跑过来抱住大腿的小女孩脑袋瓜,又拍了拍贴靠过来抱腰的杜蘅后背,将她扶到床边坐下,为她捋顺额前发丝,轻抚苍白面颊,笑道:“今日她们欺负了你,那就等日后身体好了,你再欺负回来便是!”
杜衡靠着丈夫,翻了个白眼道:“哪有你这么劝人的?”
花如来道:“我这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吗?”
杜蘅继续拿眼神横他:“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花如来道:“不错,阿蘅你最大度。”
“算你识相。”杜蘅满意地点头,然后一手抚摸花如来脸庞,看着丈夫满脸惫态,有些心疼:“花花,你看你,眼睛都红了,这段时间累着了吧?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花如来抓住脸上那手,紧握一起,温声道:“我再累也没有你累,放心,我没事的。”
凌珊轻咳了一声,打断秀恩爱的夫妇,问道:“看来花大叔这次闭关,是大功告成了?”
花如来抬头看着她,笑着点头道:“不错。”
凌珊笑道:“那看来杜姐姐离痊愈已指日可待,我这少不得要先说一声恭喜了。”
杜蘅轻笑道:“这样口头一说,可实在没什么诚意。”
凌珊问:“哦?那杜姐姐想要什么诚意?”
杜蘅说出要求:“嗯……很简单,先帮我把小落落揍一顿,再和我下十盘棋就好了。”
凌珊撇嘴:“你这要求可真低!”
小姑娘不依道:“爹爹你看到了,明明是二姐和别人合起伙来欺负我的,她还恶人先告状。”
花如来摸摸小姑娘脑袋,微微笑了笑。
——
老猴头眯着眼靠在船上,吧唧吧唧吞云吐雾。
东方啸天高坐舱顶,沐浴晚霞,静望着万莲岛。
陈听风从另一边跑来,与已在岸边监守了数日的万莲岛大弟子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去。
二人才去不久。
东方啸天站起,一步踏出,若柳絮随风,飘然下楼,手扶栏杆,叩指轻敲两下。
于无声间,整艘船都似颤栗了两下。
一敲一颤。
须臾间,哒哒哒声响,船舱里窜出了十来个人影,有序排在东方啸天身后。
老猴头还坐在舱门处,任一群人从旁边穿过,毫不在意,吸着烟问道:“决定了?”
东方啸天不见喜怒,目光幽幽,似能望透万莲岛上的山水草木,直视到人身上,点头道:“决定了!”
老猴头继续问:“确定不改主意了?”
东方啸天缓缓闭眼,再睁时,眼神坚定,轻声答道:“不改了!”
“唉……”
老猴头轻轻一叹,烟筒敲了敲门框,抖落下几片烟灰:“小心一点吧,可别阴沟里翻船。”
“你们准备好,等我信号。”
东方啸天说完,翻身下海,身似浮萍,踏浪行波,一步一晃,一晃一闪烁,速度尤其快绝,霎眼已过百十丈水面。
——
顾望尘夹抱住存放千年雪参的锦盒,踉踉跄跄跑出库房。
虽然是趁其不备施加偷袭,但陈听风毕竟武功要胜他一筹,绝地反击的最后一招仍是伤了他,如今气血失稳,脸色格外苍白。
这时,惊见前方煞星挡路。
东方啸天神色平静,淡淡开口:“风十一,该将你手上的东西交给我了!”
——
杜蘅房内。
花如来在一旁微笑静看打闹的妻女,心头却隐隐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他佯作不经意地往门外看去,不动声色,但心中不安愈烈。
凌珊看着母女二人嬉笑打骂,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模样,撇了撇嘴,还是不夹在中间碍人家眼了,她告辞道:“花大叔这一闭关就是七八天,杜姐姐早已想得紧了,现在总算出关,你们就好好亲热,我们就先回去,不打扰了。”
杜蘅抬头笑道:“哟?还挺有眼色的。”
“切!”
凌珊不屑应了声,拉上明月天扭头就走。
花如来却叫道:“留步。”
凌珊回头问:“花大叔有什么事?”
花如来起身说道:“我稍后还需运功提炼雪参药性,想请你帮忙,在外面护法一阵。”
凌珊欣然应许:“小事。”
再望向杜蘅,笑道:“现在你也看到了,这可不是我非要留下打扰你的!”
杜蘅道:“那就留下呗。”
转望丈夫,关切道:“要提炼雪参,非得下大力气,我看你现在精神不佳,还是再等两天吧。”
花如来拉住爱妻一只手,微笑道:“我还不至于累到连提炼雪参都做不到的程度,你放心好了,没事的。”
又望外边,皱眉道:“听风那小子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我让他去取雪参,结果等到现在还没回来!”
“等不来,那就不必等了!”
他话音甫落,外面便有一道沉稳声音传来,如在回应屋中人的疑惑。
接着,是谢烟横的厉喝:“你是何人?”
情况不对。
立知有异,凌珊与明月天毫不迟疑一掠出门,望声音来处,东方啸天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锦盒,沐浴着夕阳余晖,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花如来业已出门,脸色难看,看见来人手上锦盒时,尤其如此。
东方啸天平静一笑,“我早已说过的,我是来做买卖的人!”
随语落崩然一响,锦盒崩散,久放至今仍生机勃勃洁白如霜的雪参被捏在了手上。
“这就是我出的价码,换你一颗炼心圣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