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庙堂之上,他是镇南侯,执掌一方,权势彪炳。
处江湖之远,他是刀中尊,曾一人杀得武林失声。
他就是宋圆满。
前往林庄地牢寻石轩辕之前,有必要见一见久这位负盛名的大人物。
这本是闲棋,凌珊自认心眼一般,没有被人摆了一道弄得生死不由自主后还能宽宏大量对待的气度,被种了生死煞后当然想着报复,便透露了些消息给镇南侯府,相信镇南侯会好好伺候生平宿敌。
至于他是否会落井下石,又或者会高傲到主动放出石轩辕,以图来日公平再战,其实无关紧要,除了上司一句话下属跑断腿的白兰确实劳累了些,终究只是一步随手为之的闲棋罢了,并不上心。
而如今,武当山不见张三丰,生死煞犹在,这就……还是闲棋。
终南全真虽也可能还有个老神仙尚在人世,但非亲非故,硬说起来,百年前还能扯出一段不小的恩怨情仇,寻上门去求人帮忙,能否见到人都是两说,着实希望渺茫,倒不如指望解铃还须系铃人来的实在靠谱。
虽说石轩辕脱出升天之时,未必不会食言而肥反目相向,但今日的人邪未必就能胜过当日的毒魔,早已经过实战检验的日月不容底气长足,可不惧一头久困幽笼的病虎。
因此宋圆满这步闲棋就只能继续屈居闲棋了。
之所以觉得有必要见他,纯粹是凌珊兴趣使然,想要看看这位久负盛名的美男子与目前为止所见过堪称相貌之最的叶随风谁更胜一筹罢了。
当然……宋圆满只是美男子又不是美女子,若还窝在他那镇南侯府不出,凌珊就算再闲也不至于上赶着跑那去瞧,只是如今他既然受不了“诱惑”而到了自己眼皮底下,那又何妨一看以慰奇趣?
待华灯初上,凌珊与师姐来到城内一处偏僻别院,这是青泥七大分舵之一的杭州分舵所在,如今还住着一个刀尊宋圆满。
见过几名分舵弟子后,便去后院,自报家门顷刻,厢房中门大开,宋圆满缓步踏出。
月光照下,其容可辨,舍去那青须美髯,面貌亦保养极佳,犹见少时风资,锦缎华袍,傲骨天生。传闻不假,镇南侯的确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老美男子!
不过依今貌观想旧容,或许比叶随风那等妖孽还是差了一些,而除了一个叶随风,在其他男子……至少凌珊所见过的其他男子之中,已是出类拔萃,难寻媲美之人了。
只是,长相一流,态度就没那么美好了。
凌珊与明月天此时各覆轻纱,他一见二人,便轻哼一声,言词之间毫不留情面道:“我原道所谓的移天宫闻所未闻,又突然现世,会否真是这青泥背后的主家,可今日一见,又觉正该如此,从主事者到下面办事之人,皆是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之辈,不是一家难道还是两家?”
看一人美丑与如何毕竟太过主观,个人审美还是占据了主要因素,若遇上正好讨厌这样的,皮囊生的再好也是白费——人家照样觉得你丑,明月天是不是这种审美的人尚不好说,但她不喜欢宋圆满而且对其并无对轩辕剑主那般顾忌是毋庸置疑的,只看她横眉冷目呛声回应:“又与你何干?”
镇南侯眉山一凝,气度自彰:“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镇南侯稍安勿躁。”
眼见一言难和话不投机就要大打出手,凌珊急忙充当和事老,先告罪一声,又苦巴巴着脸对明月天劝道:“姐姐,咱们不是来与人冲突的,还是由我来交涉吧!”
明月天漠然望了她一眼,将小被教训的事记在心里,但此时还是给了她面子,转开目光不再多言。
凌珊又上前半步,斜挡在明月天身前,笑道:“我师姐心直口快,适逢近日又心情不佳,才有冲撞之处,还请侯爷切勿怪罪!”
她言辞恳切,宋圆满便不再发作,说道:“我自然不会与小女孩一般见识!”
又道:“今日亲自来见我,可是作好决定将石轩辕行踪如实相告?”
虽然自一开始便没去指望宋圆满,但此时既见了,总不能说只是好奇镇南侯长什么模样,还是需一个借口,凌珊恭敬道:“石前辈下落,我从未想过隐瞒侯爷,只是事关重大,未亲见侯爷之前,不敢吐露。”
宋圆满只冷笑,好整以暇道:“我正听着。”
凌珊道:“只是在说出石前辈行踪之前,希望侯爷能答应我一事。”
宋圆满道:“先说说看。”
凌珊:“早先我已让白兰姐姐报信,侯爷想必已知晓,石前辈今时今日便在这杭州城内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宋圆满点头:“不错。”
凌珊叹气道:“但侯爷恐怕不知,当初为了验证此消息真伪,我不惜冒险一探,哪知真伪虽得以验证,代价却是被种下生死煞,如今性命尽在他人掌握。”
宋圆满淡色道:“生死煞吗……我倒是能猜到他的想法!”
凌珊继续道:“其实石前辈此举我也多少是能理解的,只是若放在我自己身上,便不能接受了,故此前段时间,我解决俗务之后,便令白兰以石前辈的消息为凭,去寻找侯爷,欲求一助!”
宋圆满古井无波道:“是为报复他?”
凌珊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为让侯爷从旁协助,劝说石前辈为我解煞!”
宋圆满道:“劝说?不是威胁吗?”
“我的确有过此想法,但并非全部。侯爷与石前辈互为死敌毕竟只是旁人口传,未经确认,岂知数次对决之中,两位不会惺惺相惜而交好?因此是否狐假虎威一番,藉侯爷胁迫石前辈,还得看侯爷的态度。若侯爷愿为威慑,逼迫石前辈,我自无不可,而若两位为友,令石前辈摆脱牢笼逃出升天想必亦是侯爷所乐见,到时候若石前辈反悔,便希望侯爷能劝说他守信。”
凌珊顺着最初思路睁眼瞎掰,却也说得似模似样,言之凿凿好像真如此。
宋圆满轻笑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凌珊叹道:“悠关身家性命,岂有不精打细算的道理?其实我本人还是更希望两位并非如外界所传的势成水火,毕竟石前辈名声虽不佳,却也是武林名宿,自有傲气,若是武力相逼,未必有用不说,更可能适得其反,如非必要,我也并不愿如此冒险。”
宋圆满点头道:“还是颇有想法的。不过……”接着一顿,语气淡淡说:“你说了半天,却还是未谈及石轩辕如今的下落!”
凌珊笑嘻嘻道:“侯爷不是也未谈及是否答应助我吗?”
宋圆满仍持平淡神态,只是言语之间已含不满,道:“不见兔子不撒鹰有时候并非好习惯!”
凌珊道:“倘若性命都已不得苟全了,那与虎谋皮又何妨?”
宋圆满轻哼一声,似在赞誉:“不愧是敢自称剑神的人,多少男儿也未必有你的胆色!”
凌珊兴之所至便胡天侃地道:“镇南侯一赞可值千金,若传出去,我这剑神之名当能扶摇再上,不过这一赞我虽自认担得起,侯爷的称赞却错了原因……”
宋圆满语带诧异:“哦?如何错了?”
凌珊侃侃而谈道:“错在我方才那句敢于与虎谋皮其实不过虚言,我是在开玩笑的。世人皆知,刀尊人邪无分上下,我既已担心石前辈心有傲气,若武力相迫会适得其反,又怎么会来胁迫侯爷?侯爷以此称我胆色岂非错了?”
宋圆满怔了怔,低喃自语道:“如此说来,倒真是我错了……”接着笑道:“哈哈哈……不过,错因对果罢了,敢如此戏弄本侯,天下少见,的确能让本侯奉上一句胆魄过人。”
凌珊抱拳一揖,态度诚恳道:“玩笑之语,还请侯爷暂息雷霆!”
宋圆满笑道:“哦?在你看来,本侯此刻是在生气吗?”他的微笑平和,令人如沐春风,看来似真的毫不在意。
凌珊却道:“方才侯爷是自称我,而今却自称本侯,想来是侯爷心情已变,但我不确定是变好还是变差,只能先往坏的方面打算,向侯爷赔礼道歉以防万一了!”
宋圆满道:“就怕已晚了!”
凌珊叹气:“那便只好怪我自己经验不足,没能把握好玩笑的底线,侯爷纵要怪罪,亦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宋圆满迫人眼神盯住凌珊看了片刻,冷笑道:“你以为一句‘开不起玩笑’就可钳制我吗?”
凌珊从容道:“侯爷若定要怪罪,我也阻拦不了,只是何妨先听我坦明石前辈所在再行发落?”
宋圆满亦平静道:“再多废话,便有口难言,再无机会了!”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凌珊绝不认为他此时的警告是在开玩笑,亦知继续戏言下去非但无意义,恐怕更添强敌,便言简意赅道:“西湖之下!”
宋圆满问:“入口呢?”
凌珊答道:“湖畔林庄!”
宋圆满道:“若早如此干脆,也不必浪费了我这许多时间。”
凌珊笑道:“石前辈也跑不了,侯爷何必急于一时?”
宋圆满道:“虽中间鬼话连篇,废话更多,但你终究也算坦白了此事,那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事。”
“不知何事?”
“我来杭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走了一趟食神居。”
“食神居?”
凌珊瞪起眼,带着一丝错愕。
当初探秘之后,她已通过食神居上报林庄地下被困者为石轩辕,如今食神居杭州分号与护国山庄总舵密卷皆记此事,若镇南侯亲临此地食神居,分号主事虽是受训于护国山庄的密探,但也未必能扛住压力不吐露分毫,加上镇南侯府极可能通过调查青泥得知她的存在,而她当时又数次往林庄皆未隐藏行迹身份,宋圆满有过半的几率,早已知晓石轩辕的下落。
更重要的是此番再来杭州城,那主事竟未对她提过此事只言片语,便值得商榷……
宋圆满又开口道:“另外提醒你一句,行走江湖时的身份最好始终如一,若时常变化,终究难瞒有心人!”
凌珊暗叹,看来使用过的几个身份在镇南侯面前果然也是无所遁形,想想也能理解,其中漏洞毕竟太多了:比如从中原南下的移天宫主只有一个,而衡山之上却有两个鬼面女子,比如手持雨使令牌的华山掌门之女到了衡山便消失,比如这多出的移天宫主与消失的华山小姐都武功奇高,尤擅剑术……单其中某条消息自然还看不出来什么,但若有人能将这些消息归拢一处再加联系,一些结论便不难得出了,纵然无法完全把握,料也能得个八九不离十。
而镇南侯,正是足以将这些消息都掌握于一手之人。
凌珊苦笑道:“看来一切事宜侯爷都早已知晓,亏我还在此卖弄,原来是自作聪明。就不知道侯爷既知一切,为何还愿见我?这岂非多此一举?”
旁边明月天亦不由侧目,多看了一眼。
宋圆满:“有两个原因,一来是我想看看,胆敢暗中谋算我的人,究竟有何自恃。”
凌珊接话道:“我是雨使啊!”
看她理所当然的样子,宋圆满冷哼道:“若换成朱玉楼还差不多,区区雨使,尚不够资格!”
“好可怜,又自作多情了……”凌珊装模作样一番,又问:“那第二个原因呢?”
宋圆满却没直说,反而风马牛不相及问起其他:“在护国山庄任一门之主的滋味如何?”
凌珊微怔,轻声笑答:“管着几百上千号密探,能担起半句大权在握,庄内所供上乘武学籍随便挑,消息灵通远胜绝大部分,而且在各地食神居吃饭住宿不必给钱,如此多好处,侯爷认为其中滋味如何?”
宋圆满道:“那让你管更多人,挑更多武学,掌握更多消息呢?”
凌珊看了看宋圆满,若有所思:“侯爷这是何意?”
宋圆满淡淡道:“侯府之中,尚缺一名探子!”
想来才这是他逗留至今的第二个原因,凌珊兴趣大增:“哦?早闻镇南侯府能人众多,还会缺区区一名探子?”
宋圆满道:“可若这探子能在护国山庄身居要职,便着实难寻了!”
“说的也是!”凌珊认同点头,却道:“可惜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虽有侯爷盛情相邀,我恐怕还是无法答应。”
宋圆满道:“对护国山庄欺瞒石轩辕之事,便是你的忠诚吗?”
凌珊叫屈:“侯爷怎么冤枉起人了?我对护国山庄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石前辈之事,我早已上报,谈何欺瞒?”
宋圆满道:“但我在食神居的卷宗所见,却是你华山剑狂被困西湖之底。”
剑狂,即西癫风不狂,他与东帝并列时是西癫,与五岳联盟其他豪雄并列则是剑狂。宋圆满如此说,显然当时在食神居并非逼问主事,而是直接翻阅卷宗了,这点凌珊倒是未料到,本以为镇南侯与神通侯毕竟同朝为官,多少会有所顾忌,却是小瞧他了。
只是……卷宗所记,华山剑狂被困西湖之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这镇南侯在信口雌黄?
想想,好像两者都不大可能。
凌珊试探道:“怕是侯爷看花眼了!”
宋圆满冷哼:“笑话!”
思忖片刻,凌珊缓缓出言:“侯爷身份虽贵,但卷宗毕竟是护国山庄机密。”
她话不说尽,其意却已清晰传出,镇南侯却自负道:“那你认为除了朱玉楼,护国山庄内还有谁能阻我?或者说,你觉得食神居的卷宗还分真假,我所看到的,只是假卷宗?”
这下凌珊也答不上来了。
别说此地食神居分号,就算整个护国山庄上下,除了神通侯本人,恐怕的确没人敢拦宋圆满,或者说,想拦也拦不住,至于卷宗分真假之言……至少凌珊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她正思考,宋圆满已不耐烦,他道:“何况……我去过食神居一事,你此前并不知情吧?”
凌珊反问道:“侯爷何出此言?”
宋圆满道:“你今日会出现在我面前,以及自我说出去过食神居之后你的反应,此中种种皆足以说明。”
凌珊再次陷入沉默。
宋圆满又道:“可知此地主事为何不上报与你?”看了看凌珊,接着道:“我当日离开食神居前,警告过他,不许向任何人吐露此事!”
凌珊道:“古掌柜或许不敢冲撞阻挠侯爷,但这种事,他恐怕不会听从!”
宋圆满笑道:“没错,他不可能听从,但……你也的确不知情!你说这是为何?”
不等凌珊说话,宋圆满自问自答:“因为有他会听从之人下过同样的命令。”
凌珊接话道:“神通侯?”
“你认为呢?”宋圆满将问题抛回。
凌珊摇头道:“他没道理这么做。”
宋圆满冷笑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的确有此可能,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凌珊继续先认再否,道:“古掌柜没能阻止侯爷翻阅卷宗,按规矩将以叛徒论处,但只要此事无人知晓,他便不必担责!所以,古掌柜的确有可能未向任何人吐露此事,包括神通侯。”
宋圆满面无表情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凌珊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小。”
宋圆满道:“你若坚持也随你,不过……这个你还是要收下!”
他说着时,已经在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随手抛来。
凌珊扬手一掸,真气卷动,欲将之击回,哪知那令牌却如飞舟乘风破浪切开真气浪潮继续划来,眨眼到了身前,眼看要撞到脸上,凌珊不得已接过,看了一眼,是一块铜牌,与当日宋三暂寄她处的信物大致无二,只是那上面所烙的“三”字成了“密九”两字罢了,她无奈道:“侯爷何苦强人所难?”
宋圆满道:“继续推脱之前,不妨先想想,在你心中,究竟是护国山庄重要,还是百花谷重要?”
闲来懒听,打量四周,亦偶尔抬头望夜空的明月天骤地转头,凌厉目光直逼,旁边凌珊眯起眼:“侯爷此话何意?”
谈百花谷不谈移天宫,镇南侯所知之事,比她所想的更多!
宋圆满似无察觉突变凛冽的气氛,淡然不改说道:“青泥打家劫舍多年,早已是官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黄土隐藏幕后操控大小商贾,岁入可达百万之巨,更不知惹多少人眼红,这些年若非得镇南侯府照应,恐怕天南三地,早无容身之处,百花谷亦痛失臂助!”
他只道是多年来青泥黄土仰仗镇南侯府方能生存,仿佛挟恩图报,绝口不提今日拒绝将会如何,但其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凌珊皱了皱眉,望向师姐。
明月天冷然不语,亦转头望来,似乎从彼此眼中看到各自想法!
凌珊放下握令牌的手,垂下目光道:“不知侯爷需要我做些什么?”
宋圆满道:“暂等吧,若时机到了,我会派人通知。”
凌珊无心再留,道:“那我与师姐便先告退,待再休息一天,我们明晚便去救石前辈!”
告辞之后,二人并未逗留此处分舵,返食神居而去。
杭州城虽不行宵禁,但此地偏僻,往来无人,出门未久,见四下始终空空寂寂,凌珊忍不住开口,边走边轻声道:“我一直以为,黄土打点的只是江南几个州府的官员。”
明月天看不出喜怒,平静道:“我们未细究,她们不上报!”
“是啊,未细究,不上报,这么说来两边都有错嘛……”凌珊点头轻叹,随后碎叨起来说道:“其实想想,主持青泥黄土的琐事,的确辛苦麻烦,找个有力靠山也无可厚非,不过,这彼此地位实力相差过大,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接触镇南侯府这种庞然大物,尤其是私下接触,毕竟太危险了,也不知道白兰她们哪来的胆子。”
原本还开玩笑,说是白兰见镇南侯俊朗老郎君,春心萌动了,现在倒是希望,真的只是动了纯心如此简单,那反倒好了。
又道:“姐姐你说,姓宋的这么耐心和我说了半天,他便真的这么想拉拢我吗?”
明月天道:“他有多想拉拢你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想姓朱的太舒服。”
“这倒是,皇帝老儿手下这几个侯爷,就没有能和睦相处的。”凌珊点头,自卖自夸笑道:“嘿嘿,说来我这雨使再怎么名大过实,若就此投了镇南侯府,来日也多少能给京城的那位侯爷添些堵,如此看来,这边这位侯爷态度虽然差些,但这看人眼光也是有的。”
一回食神居,劝明月天先回了房,凌珊便去找老掌柜古德斋,所故,自然是为镇南侯所说之事。
面对问罪之势汹汹而来的雨使,老头儿不敢再作隐瞒,凌珊只一句“镇南侯先前是否来过食神居”,便战战兢兢地告饶:“尊使饶命啊,那日镇南侯要强闯密室翻阅卷宗,属下已全力阻挡,只是他武功太高,而我又年老体衰,实在是挡不住啊!”若非就要刚一屈膝便被凌珊喝住,老头儿当场便要跪伏在地了!
凌珊道:“此事为什么不上报?”
古德斋凄凄惨惨,亦畏畏缩缩:“属,属下深知办事不利,唯恐侯爷知道后,会降罪下来,到时凶多吉少,便实在不敢上呈,只盼望能侥幸躲过,哪知,今日还是被尊使知晓。”
凌珊又问:“食神居卷宗所记,林庄之下所困乃是华山剑狂,这又是怎么回事?”
古德斋顶着苦瓜脸,道:“其余分号以及总舵如何处理卷宗,属下不知道,但杭州分号的卷宗历来便是分真假两份,一份假的放置明处,一份真的,则放置暗处,那日属下虽阻拦不住镇南侯,但给他看的,却是假的那份卷宗!”
随后还触动房中机关,领凌珊去了收放卷宗的地下密室,细看究竟。
凌珊摇头道:“你要造假就干脆多改一些东西啊,这只改个名字,其他却不做修改,有何用处?何况,镇南侯都已亲自来了,又得知这林庄之下有鬼,岂有可能不去一探究竟?你这纯粹是在白费功夫。”
“啊?对对,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宋圆满所料无误,凌珊对护国山庄确无多少忠诚,不过在其位谋其政,好歹占了雨使之责,下面人犯错,自当秉公处理,本待让老掌柜自行上书请罪,如何裁定自有神通侯做主,全无亲自动手清理门户的打算,不过再一瞧人瘫软悲戚模样,再想在这高危行当能捱到这年纪也不容易,还是叹口气,就此揭过,不再深究。
——
翌日一早,餐完饮毕,便带上碧落,出食神居,直往林庄。
昨夜发展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凌珊计划不改,仍打算对石轩辕先礼后兵,实在奈何不了,才放镇南侯,而眼下则并无找他从后压阵之需,当时说今晚再行动,也不过信口一说,加上轩辕剑主随时可能会出现,到时恐怕危险,此事宜早不宜迟,因此只两人先行,尽早便走。
初来时,凌珊走的是梁上君子的路数,也没打算知会岁寒三怪带路此类,带师姐翻墙跃入,避开下人家仆耳目,找到最里的松院,入口未开,凌珊回忆当日情景,照葫芦画瓢往院中亭下的石刻棋桌提气落掌,然而清风吹过,毫无反应。
自告奋勇要打开通道的某人不由眨了眨眼,却毫无尴尬,自若道:“嗯……可能是还不够用力……”
憋着一口气不换,掌下内力逐步增强,由丝丝缕缕化作激流,直到石桌崩响开裂,再下一刻横死当场,不得善终,纷纷扬扬碎了一地,然而料想中的机关却始终未见开启。
凌珊长吐气后,踢开脚边一块碎石,面仍不改色说:“看来这段时间,那几个老头又换了机关,真是太能折腾。”
明月天挑了挑眉,懒得去揭破她的面具,扫了一眼四周道:“只是一座石亭子,破坏不难……强行破开便是!”
凌珊拒绝道:“还是算了,破坏虽然不难,可万一有那种强行破坏便会自毁之类的机关,便有的麻烦了,还是去找清楚布置的人来打开吧。”
她本想让师姐先在此等候,自己动身去找岁寒三怪,只是师姐不愿,便只好同去。谁知才到院门,便迎面碰上了埋头赶来的君子竹。
他正在院子里逗猫戏狗,突然好似听见旁边大哥院子里传出了不同寻常的响动,便急匆匆过来,哪知走出这两名女子,虽觉体态稍有眼熟,但也未细思,便出口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几头在旁跟来的狼犬见到陌生人,再听主人呼喝,纷纷起吠,张露獠牙,毫毛倒竖,各一副凶狠模样。
然而犬凶人更凶,明月天凝眉,将眼神一扫,煞气逼人,那几头狼犬便如感受到了什么恐怖之事,顿时夹起尾巴低声呜咽,仅剩对主人的忠诚勉强支持着在君子竹身边焦虑打转。
“自然是熟人!”凌珊这时才接话,也不摘去面纱,只轻笑道:“我这么气质出众之人,才多块面纱竹老前辈就认不出了,莫非是人老眼拙?”
她这会儿没有变换声线,相信君子竹对这个声音会印象深刻。
“是你?”
君子竹对她的声音的确记忆犹新,脸色倏变,连她话里的自夸与调侃也一时未察。
“自然是我,正要去找前辈,没想到前辈便自己出现了,正好省了我一番功夫。”凌珊笑嘻嘻拱手,态度相当诚恳,道:“我今日此来,是希望再见石前辈,竹前辈还请打开机关,让我下去一趟。”
君子竹本就脸黑色峻,这时更加面色难看,但也没有推脱,说道:“随我来吧。”
凌珊没有主动介绍师姐,君子竹也没有去打听另一人是谁,默默前走入院。
入口机关的确并非石桌,而在亭缘的一块基石,当日是临崖松在前吸引注意力,君子竹把握时机暗触机关,如此默契配合下造成的外在景象就此瞒过了凌珊。
【丢人,丢人啊,枉我自认精明,这次居然被这两个老头戏耍!
此回探得乾坤所在,凌珊不禁暗叹到底是年轻,江湖经验有所不足,一时便显得神情仄仄。
久幽之道,如今灯火洞明,蔓延直下。
而暗无天日的地牢,更早已迎得曙光,日日夜夜光明永在。
地下深处,除了坚铁牢笼犹在,一切俱已焕然一新,就连牢中,也拉起了帷帐珠帘,置办了桌椅床榻——只是天知道是如何被弄进间隔最多半只拳头的铁栏里面去的。
岁寒三友失先机,如今时刻有人作陪牢中之囚以为质子,不敢擅离。正值三友老大临崖松侍候在侧,不时往铁笼中斟茶倒酒,形如奴仆,石轩辕则抚筝消遣,意态悠闲。
地牢再迎新客。
但筝音袅袅依然,不外所动,亦不为所终。
“身陷囹圄尚有此闲情逸致,人邪前辈真非常人。”筝音平淡若清汤寡水毫无味道,凌珊对此类声乐并无兴趣,片刻相听已厌,只好鼓起掌,适时地彰显存在感。
明月天在侧与她并排而立,君子竹早已靠近笼前,与大哥临崖松同列!
筝声戛然而止。
如昼洞明的灯火之下,石轩辕定手弦上,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再见你,我的心情很复杂。”
凌珊嬉皮笑脸道:“不知有多复杂?”
今日石轩辕耐性仿佛格外好,重新睁开眼,平静答道:“有失望……也有希望!”
凌珊站着说话不腰疼道:“失望,希望,区区四字罢了,一点也不复杂嘛!”
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前辈失望的是什么?是失望此刻下来的并非可救前辈逃出生天的轩辕剑主,还是……失望我未被困在剑冢之内?”
石轩辕微微诧异道:“哦?能说此话,看来你的确遇轩辕宫弟子打过交道了,不过还能安然站在我面前,是我小瞧你了。”
凌珊一派受宠若惊的模样,然后谦虚道:“能得人邪前辈另眼相看,实在是荣幸之至。”
石轩辕道:“你所说无误,这的确是我所失望的,你既然心知肚明,那么我所希望,你能如愿吗?”
凌珊笑了笑,调戏道:“这个啊……你猜!”
石轩辕面无表情道:“现在我还猜不到,也不想猜,但若再等上八九个月,想来我便可以猜到了,那时,我也愿意猜。”
八九个月后,差不多就是生死煞最终爆发之时,其中威胁意浓。
凌珊撇嘴,小声嘀咕道:“开个小玩笑都不行,如此小心眼,莫非枉负盛名……”
虽说的低声轻语,但以石轩辕之能,断无察觉不到之可能,然而视如不见,无动于衷。
有意埋汰表达了过不满后,凌珊提高了几分音量,道:“晚辈今日重归此地,不是已足够说明情况了吗?”
石轩辕目光偏移,在两人身上游转,最终停留在凌珊手中的碧落之上。
他不止一次见过轩辕剑,哪怕时隔多年记忆也未曾模糊,自然知道这绝非那口人道圣剑,但念她信心十足再临,也愿当此为足堪重任的利器,目光难得带上三分希冀,轻声道:“那你还等什么?”
凌珊上前数多步,近牢笼半丈而止,微抬碧落,手扶剑柄,长呼一气,“希望前辈出来后,能遵守约定。”
一语言毕,不再废话。
铿锵长鸣,短锋出鞘,剑气森森,寒光四溢。
“当心了!”
一句提醒,剑芒辉耀。
寒锋掠过神铁,应生铿然怒响于刹那,伴着三五火星溅落,嗡鸣轻震不止。
料想中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写意的景象并未发生。
“咦?”凌珊盯着那交接处轻咦了一声,笑眯眯道:“我这绝世好剑切金断玉,锋利无比,一下居然没能奈何这破铁,看来是我小瞧了这东西?”
石轩辕闭上眼,按弦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深深吸气后,道:“那就不要小瞧它,全力再试!”
凌珊煞有其事点头,“好,我便再试!”
又深呼吸,再起青锋,真气相随,闪耀寒芒,割裂空气。
动了真力一气划下,任神铁再坚,终难敌神剑之威,了断有三。
不愧是可与轩辕圣剑相映成辉一争长短的神剑。
“好!”
石轩辕扬声高喝,手仍在颤动,迥异于方才,这是即将重见天日的激动!
“哈哈,再来!”
凌珊亦眼尖,一眼望见那几根铁棒的不同,引气一笑,手不停,剑再起。
有两根铁棒中间少了长短相差不大的一截,在当啷声中坠地,铁笼一面,乍现空缺。
当凌珊出第六剑之后,铁笼之上的缺口已足够大,足够人不弯腰不低头,昂首挺胸地走出。
碧落归鞘,凌珊望向笼中身影。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石轩辕微微低头,两肩轻颤,先是轻笑,然后长笑,再仰天大笑,纵笑不绝,气机震荡,无风犹卷三千浪,撕裂空气,刮痛人身,轻帐漫漫帷猎猎,广扬八方,帘珠撞。
这一刻,那道纵笑的身影两丈之内,真正的气迫压人。
气海翻腾气血涌。
若功力不深者,若此刻置身其中,必当场负那内伤。
纵能抵抗,凌珊也不愿费那力气硬扛,左手持剑负于身后,右手抬起制身之衡,足尖轻点,抽身飞退,眨眼回明月天边上,停于门处。
岁寒双怪更是连退,直至退无可退,背抵边墙,运气抵御。
许久。
石轩辕长笑方停。
缓缓起身。
像是平时掀起那珠帘一般的随手一掸,古筝连案被掀飞,撞在铁笼,炸裂声中,形消体灭,支离破碎。
石轩辕一步步走出坐困十二年的铁笼。
神态已重归平常。
唯目光之中一点神采未泯,凝视起凌珊手中之剑,透着好奇与兴趣,开口问她:
“那是什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