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口鼻迅速迸出鲜血,脸上眼泪鼻涕血液纵横jiāo错,显得无比láng狈。他终于经受不住,松口讨饶:“别打了,别打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嘛!”
但严微似乎已经打得上了头,根本停不下来。
站在一旁的大qiáng和阿正对视一眼,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肯定得出事。大qiáng赶紧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严微,低声说:“严姐,够了,再打要死人了。”
严微喘着气,总算停了手,但右拳还在紧紧握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站起身来,咬着后槽牙,拼命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怒气。阿正递过来一张白色手绢,她拿过来,擦去手上沾到的鲜血,丝绸划过皮肤的时候隐隐感到疼痛,目光瞥过去,才看到由于过于用力拳峰已经擦破了皮。
她感到怒气平复了些,似乎是因为疼痛带来的自nüè感抵消了这种愤怒——其实愤怒大概更多地是对着自己,而不是那个此时伏在脚下蜷缩哭喊的可怜人。那人确实可恨,从爷爷辈开始就做鸦片生意,一直做到如今,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之前严微带人来探看情况的时候,几次看到瘦骨嶙峋毒瘾发作但又无钱还债的人在这家烟馆门口被人扔出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中的大部分几天后就会横死街头。但是她严微又在做什么,在伸张正义吗?难道她不是为了顶头上司吴老板做事,蓄意赶走这批老店主,然后吴四宝就可以自己开一家白|粉店了吗?她严微不也在为虎作伥、残害众生吗?
真是荒唐,可笑。六年了。自从六年前经九爷的介绍加入季云卿门下到如今,严微没有一天不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正确的事情,没有一刻不在这种自我厌恶的愤怒中挣扎煎熬。
大qiáng和阿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严微yīn沉的面色,他们对自己的这位领头严姐再熟悉不过,知道她不爱说话,性格沉郁,但做事gān脆狠决,是个绝对不能惹的厉害角色。阿正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怎么做?”
严微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冷酷的神色:“让他滚。今夜之前离开上海。”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阿正点点头,领命去办了。严微大步出门,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大qiáng快步跟着走出去,一边示意司机将车开过来。上车以后,严微沉默不语,大qiáng坐在副驾,熟悉她的性格,便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严微突然先开口:“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她这话是在问大qiáng。
大qiáng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关切,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转头回答:“多谢严姐关心,我娘已经从医院接回来了,她没事,静养就行。”
严微点点头:“快到中秋了,车上还有几盒半斋会的鲜肉月饼,你自己拿一盒,给小六、阿正、刚子各留一盒,剩下的送到福利院去。”她想了一下,又对司机说:“小张,你也拿一盒吧,应该够了。”
小张连声道谢。但严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直到车开到76号内,她在自己宿舍所在楼前下了车。
回到那间小小住所,严微摘下帽子,脱了外套,松开领带,颓然坐在了沙发上,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其实她在沪西郊区还有一套房子,但为了平日里警卫工作的方便,吴四宝给她在76号内安排了一间小宿舍,可以随叫随到。这小宿舍倒是成了她唯一可以bào露真实得以休憩的地点。
坐了一会儿,严微站起身来,走到独立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一阵恍惚。那张镜中的脸,似乎与十年前毫无不同,只是褪去了些婴儿肥,显得棱角更英朗了些,但眼神是确然改变了,没有以前那种少年人的天真倔qiáng了,却多了几分隐忍坚毅,而独处的时候,又无法掩饰疲惫与迷茫。这也难怪,毕竟这六年来她经历的日子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突然有人敲门。严微胡乱擦了把脸,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冷酷的锐利。她打开门,发现是小六。小六是来给她送口信的:“老大,珍姐说晚上要请你去她那里一趟。”
严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珍姐不是别人,正是吴四宝的老婆佘爱珍,也是76号特工总部的经理主任。丁默邨被排挤出76号以后,吴四宝成了实际上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李士群之下,佘爱珍的权力自然也水涨船高。她会叫严微去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严微从四年前开始跟着佘爱珍混,才能在青帮站稳脚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严微是佘爱珍的人,而不是吴四宝的。严微依然清楚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雨夜。她陷入帮派争斗,自己虚混两年却毫无根基,孤立无援,被一群人围攻,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如果不是佘爱珍发现她并且救了她,那也许她的人生就终结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了。不过很快严微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让佘爱珍发现自己无意中获得了一件价值非凡的资产,于是开始重用她,也逐渐信任了她。后来吴四宝投入76号,佘爱珍便一定要让严微跟着他进入警卫团,名义上是说严微武力非凡,可以保护吴老板的安全,实际上是佘爱珍的眼线,时时监控着吴四宝的行为。所以吴四宝虽然对严微并不十分信任,也不亲近,但也不能得罪,便放任她去了。没想到这倒是给严微提供了接触秘密情报的绝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