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壳所生

  “你们是何人,怎么会在我的园子里?”他开口道。

  女子自秋千上转头看他,吓了一跳。

  晏梁不做声了,默默盯着她的罗裙和她的鞋履。

  “小姐!”身旁的丫头看见了宴梁的相貌也吓了一跳。

  世间竟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且是一男一女。

  自家小姐眼角下有颗红痣,这男子竟也有一颗一样的红痣。

  两个人如照镜子一般。

  晏梁疑惑地看着这位姑娘,“你是?”

  女子匆匆道一声,“霜影。”

  带着侍女跑走了,晏梁的眼睛跟着姑娘的背影,亲眼看见她和侍女钻过一个小洞,从园子里逃走了,边跑边道,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撺掇,我怎么会如此不知礼跑到别人家的园子,还碰上了主人,真是羞愧难当。

  侍女还嘴,既然如此,小姐还将名字告诉了他?

  到了八月下旬,裕华城里的镜慈庵就热闹了起来。每年到桂花开时,游人如蚁,来的年轻男女都戴着面纱,在镜慈庵外的姻缘树下挂红绳。

  晏梁被母亲叫出了门,众人都往那庵堂外面的姻缘树去,他却向着空寂无人的庵堂里去。

  到了庵内,有姑子上来迎着,口中唤施主。

  他拿了些香油钱,在庵堂内闲逛,佛殿前有五棵桂花树,上头的枝叶将天都遮住了许多,又有几处僻静的禅院,或丹似火,或黄如金,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母亲终于在庵堂里找到了他,“跑这来做什么,旁人都求姻缘,就你不急。”

  晏梁并无中意的女子,“若是母亲着急了,看中了哪家的人,便叫人上门去罢。”

  母亲撇嘴,“我前些时候说,你还道不急不急,怎么今日便改口了?”

  “无它,母亲太急躁,我看着也着急。”

  说的好似不是他的事。

  母亲正叫人去拿了红绸,就要让晏梁挂上之时,晏梁的眼睛却一直随着一顶轿子。

  直看着轿子入了三山街的人群。

  他想了一想,“母亲可认识那家人?”

  郑氏远远望一眼,道,“那轿子外的人,我倒是认出来了,是言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名为娉婷,今年也十四岁了,从前照顾老太太起居,如今好像被老太太支去照顾言家小姐了。”

  “言家小姐?”他问道。

  母亲笑了,“不就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家,离咱们家不远就是人家的宅院,你常去的园子打通了,不远处便是人家的地方。”

  他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郑氏笑道,“就是不知言家小姐的模样,听闻她自小得了一种怪病,不能吹西北风,若是吹了,须臾便会晕倒,故此从来不出门,敢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多。”

  晏梁想起了她穿的百褶千蝶罗裙,随手掐了朵花儿,“母亲要是为我找房中人,不妨考虑言家小姐。”

  说罢拔腿就要走。

  “哪一个言家小姐?”

  “不能见风的那位。”他道。

  郑氏听了,骂道,“这孩子真是胡闹,怎么能娶个命里有弱症的女子。”

  他脚步快,很快赶上了轿子,娉婷认出了他,“公子是你?”

  轿子里的人问道,“是谁?”

  “是那日……”她还没说完,便被晏梁喊住。

  “到底是谁?”霜影微微掀开点帘布。

  晏梁借机将手中的花儿递给了轿子中的她。

  “是你?”她问道。

  “是我。”晏梁说完,便问道,“若是求娶,姑娘可愿?”

  轿中人先是一惊,倏而笑道,“愿意。”

  “这就同意了?”众人一同都笑了,茶馆里处处是笑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这样的道理。”说书人道。

  百晓生问道,“不知闻先生,可知何为情?”

  季离忧看着他,玩笑着解围道,“闻师傅这样的人,早已看破红尘,你问他何为情,不如问婴师傅什么时候给你赊账。”

  百晓生红了红脸,于是就不再问下去。

  “后来呢,先生继续说。”季离忧将茶博士上的茶推到他手边。

  后来两人便成了婚,郑氏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尤其是当她看见了这女子的容貌竟和晏梁一样。

  她是如何才怀上这个孩子,外人不知,常兴却知道,虽说吃海怪一事荒唐,可正是食用了海怪的躯体,她才有了这个孩子,自然是万分小心。

  言家是养蚕之户,郑氏当年为了怀上孩子,吃了无数毛虫,一想起那些蠕动的爬物,她就作呕不已。

  偏偏言霜影又喜欢和晏梁说起养蚕的趣事。

  用天然的露水和石灰来浴蚕,比用盐卤水浴蚕更好,用蚕纸摊开在竹片上,以小石头压住四个角,放在屋顶之上,任由霜雪、风雨,雷电吹打,十二日后取下,凡是残败的蚕子经过浴种,都不会再出来,剩下的都是健壮的蚕种。

  晏梁点点头,“果真是做一行就得知道一行的妙招,你们这样做,倒是省得浪费桑叶给那些不吐丝的小家伙。”

  有时候晏梁会和她说起父亲从前采珠。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

  但晏梁不会问她为何欺骗外人怕风,言霜影也不会问他为何心血来潮向她献花,向她求婚。

  晏梁也曾送给她珍珠,替她戴上时对妻说,“你知道有一种珍珠叫走珠吗?”

  言霜影没有听说过,“什么叫走珠,会走动的珠子?”

  他笑了,“也算是吧。”

  “到底是什么?”

  “这种珍珠放在平滑的玉盘子上,会自己滚动不停,故此称为走珠,传说如果在死人口中放一颗,死者的尸身便会永远不腐,仿若活人。”

  岂止是言霜影被吓着了,听客也忙问说书人是不是真的。

  说书人笑了,“谁知道呢?”

  继续说道。

  言霜影小心翼翼问道,“你给我戴上的,不会就是走珠吧?”

  笑得晏梁直不起腰,“我哪里买得起那般的珍宝,又不是谁想要就能拿到一颗,有财无市,除非是有缘得一颗。”

  “夫君,你说过珍珠是蚌的精血所化,要是有一天蚌成精了,来找你们寻仇可怎么办?”

  晏梁反问,“你呢?不怕吗?”

  “我怕什么?”

  “缫丝、浴种,要害了多少蚕命,你们言家手上不也是‘沾满罪恶’?你不怕蚕成了精来找你?”

  言霜影闻罢面色发白,“……怕,我是很喜欢蚕的,小时候母亲带我看浴蚕,蚕纸要放在四下通风的屋子里,不能有烟火,不能有油水,冬日里更加不能见雪,母亲说,雪一照,蚕就空了,我那时候就知道蚕是很干净的,不能见一丁点儿污秽。夫君,你说我是不是叶公好龙,嘴上说着喜欢蚕,其实……”

  晏梁安慰道,“人要吃肉就得杀生,要穿衣就得取丝,不必自责。下水去取珠的人,常常是九死一生,船上备了许多草垫子,遇见有旋涡的海面就把草垫子丢进去,借此保船上人平安。你说说,采珠能不残忍吗?可人为了生计还得去做,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你不要多想。”

  听他说了,言霜影才渐渐释怀。

  晏梁总是送她很多珍珠,有一些甚至在晚上可以发出光亮,照亮书上的蝇头小字。

  言霜影就问他为何总是送他珠子,晏梁笑笑说,你的肌肤和珍珠尤为相称,珍珠又润人,不似玉石寒气过甚,也不似金银俗气。

  家里有时候会丢掉一些珍珠,言霜影见其中不乏色彩奇异却尺寸过小的珠子,她捡起小珠子要把它们穿成手链,被婆婆笑道。

  那些小珠子不过是珠玑。

  “什么是珠玑?”

  “从蚌壳里开出来的珍珠,一壳所生,有大有小,小的便是珠玑,不值钱的,从前送去药铺还可以入药,可这珠玑磨碎了也有苦涩之感,故此药铺也都不要这些珠玑,家里好看的珠子多的是,这些不值钱的,别捡了。”

  “为何皆是一壳所出,却命不相同?”她叹息。

  郑氏道,“这不就和人一样?”

  说书人只说到了这里,不再继续道。

  “先生还没说为何常家的人到了九意城。”百晓生道。

  说书人故意道,“这我却不知。”

  百晓生哈哈大笑,像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殊不知是说书人借着他的口说出了实情。

  百晓生道,“是常家的夫人从裕华城中逃了出来。”

  “这是为何?”众人不解,明明听说书人说,夫妻两个恩爱有加。

  百晓生摇摇头,“夫妻二人感情如何,这我不知,但我听闻言家小姐……言家小姐曾诞下一子,不久夭折,此后言家小姐一蹶不振。”

  话就说到此处,到了晚间,茶馆的人都走了,晚间的客又来了,三七茶馆不缺客人。

  客说,“听闻今日闻先生说书了?”

  茶馆里的先生已经上了楼,不见身影。

  季离忧道,“诸位来得晚,都讲完一场了,隔日先生有兴致,早早去告诉诸位。”

  从来都是他挡着客人,说书人脾气不好,季离忧替他解决不少麻烦。

  父亲去前,唯一对他嘱咐地便是要照顾好闻先生,父亲说,祖父临死前也是这样吩咐他。

  季离忧有预感,此后若是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这个老妖怪也不会离开季家。

  他从不奢谈要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因为,他不会变老,而他正在追赶他外在的年纪,等他到了说书人这个年纪,说书人还是不会变化。

  他永远不会变。

  等客都散去,天也晚了,季离忧上楼打开了说书人的房间,“不吃些东西?”

  一打开,床边隐约坐了一女子。

  季离忧揉揉眼睛,“你变成女子做什么?”

  她慢慢走到灯光这边来,眼角底下一颗红痣。

  “闻老头,你……不,你不是,你是谁?”

  女子开口,“你是季小公子?”

  季离忧点头,“我是季离忧,姑娘是?”

  “我是——闻先生的……”话说一半就不再说了。

  季离忧眸中一暗,“姑娘休息吧。”

  没有多留,他甚至不敢看女子身后暗处。

  季离忧回了房,像是累极了。

  他从屏风后道,“水凉了,去替我加些热水。”

  季离忧凑过去,开怀道,“你在我房中洗澡?”

  正泡在水里的那位并不想说话。

  季离忧贱兮兮道,“要我替你搓搓吗?看看能不能搓出仙泥。”

  书架上飞出一本书,书面正巧砸中了他的额头,书角却巧合地避开了他。

  季离忧道,“脑子都被你打出来了,我现在就去替你提水,闻老神仙。”

  不一会儿,他提着一桶热水,问道,“我进来了。”

  “嗯。”

  站在他身后替他加水,“你何时来我房中的?”

  “说累了,我就回房了。”他道。

  季离忧握住他的头发,解开了发带,“你房中的女子是谁?”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季离忧梳着他的发,“啊,你何时告诉我的?”

  “大概两个时辰前。”

  “难道是我忘了?”

  “是你忘了。”

  “别打哑谜了,快告诉我是谁。”他鞠起水泼他。

  说书人被他泼了脸,“小崽子,要上天?”

  双指引水,化为水球,一击泼湿了季离忧的衣服。

  “耍赖,我拿手泼你,大不了你也用手,不许用术法。”

  “我何时同你讲道理?”

  又是一个水球。

  一个活了千万年的老妖怪玩起水来,同他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没有两样。

  “我比你小几千岁,你得让让我。”季离忧拿起瓢遮脸,正好挡住了一个比他脸还大的水球。

  又道,“烦人不烦,你用你的洗澡水泼我?”

  “你先泼我,我才还击。”他像是个孩子一样幼稚地回嘴。

  ……

  “停战,停战,我认输了。”

  季离忧服软,拿了衣服给他,“穿上吧,别着凉了。”

  说书人挑眉,“你着凉一百次,我也不会着凉一次。”

  “你房里的女子到底是谁,你还没说。”他想起这件事。

  说书人道,“言霜影。”

  “什么,你是说常晏梁娶的那位和他长得一样的妻子?”

  “没错。”

  “所以,常家的人是来找她?”

  “算是。”

  “你好端端把人家娇妻拐来做什么?”

  “我何时拐她了,是她求我,我才带她来了这里。”

  “真看不出,闻先生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

  他也不做解释。

  “她要在茶馆待多久?”

  “一段时间。”

  “要是惹了麻烦,常家的人找我,我就把你推出去挡着。”季离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