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多年心酸

  “快进来,身子还没好清,怎么就来了,今儿还落了雪,冷不冷?”老夫人把她牵到手边,一摸她的手背冰凉,又见她衣襟前雪花还未化,便知她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

  钱朝朝心生不满,暗暗握紧了手心,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祝瑞林察觉,伸了手去伸开她的手指,向她摇了摇头,钱朝朝的手指渐渐张开,握住了他挡住手中的手指,紧紧相握。

  金棠儿何曾看不见,她只是当做不知,成婚三年,她好像慢慢不认识他了。

  他和她有了变化,似乎是钱朝朝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又似乎是钱朝朝失去那个孩子之后。

  祝瑞林和她成亲不久便告诉了她,钱朝朝的脾气不好,她一定要多多忍耐,但她其实心肠不坏,若真是生气极了,就掐他的手臂发泄,千万不要和她起冲突,否则上下讨不得好。

  她只是笑着推开他的手臂,就算是再生气,她也不会拿他出气。

  钱朝朝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她院中摔了一跤,金棠儿还记得她那日来,脸上尽是得意,没成想方才得意完,要走出她院子回自己房中时候,她便踩在院内的鹅卵石上摔了一跤,身下出血,当时金棠儿也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

  钱朝朝推开她,怒吼着,“你是故意的!”

  此事虽和她无关,但不久后,祝瑞林就叫人来铲平了她院中那些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明明,这些石头都是她和他一起在市集中挑选的,他说,回去铺了院子,一定很好看。

  被铲平的地,残留了些花花绿绿的鹅卵石,金棠儿蹲在地上看了很久,去摸破碎的石头。

  那一天,她记得还有什么也碎了,除了那个孩子和那些鹅卵石以外。

  其后一年,他都没有再来过她房中。

  钱朝朝失了孩子,他便在她身上花了更多时间弥补她,金棠儿将心比心,她能理解他,也能理解钱朝朝丧子之痛。

  老夫人叫人捧了补药来,“你身子还没好,回去煮了喝,要早日好起来,你瞧瞧你的脸色,一点儿都不好。”

  金棠儿只顾点头。

  夜间,祝瑞林来了她房中,他抱着她,“我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她才刚好,他没有问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伤口还疼,他说,他有事要同他商量。

  金棠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尺苏这个丫头,我们送回金家好不好?”

  金棠儿心中一寒,急忙抓住他的手写道,“为何?”

  “尺苏这个奴婢,心思颇多,你本性纯良,日日听她在耳边说些不像样的话,难免会多想。”

  她想问他什么是不像样的话,但她问不出,她什么都说不出。

  “朝朝她又有了孩子,她这些时候总是疑神疑鬼,你……不要往她眼前凑就是,其余也没有什么。”

  她睡了这些时候,他竟是觉得安心,他怕她醒来,钱朝朝又会同他闹,在她心中,她是个大祸。

  金棠儿又是点头,“好。”

  她只是答应了他不往钱朝朝面前去,却不肯让他送走尺苏。

  后来想起,她才明了此生最后悔的事便莫过于此,她应该早早送走她,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非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那样忠心。

  金棠儿发现这个秘密是在三日后。

  她伤口好了,却留了一道伤痕,尺苏想起金家有上好的金疮药,用来祛疤是最好,她准备回金家一趟。

  金棠儿也和祝瑞林说好了,同尺苏一起回去过几天。

  祝瑞林上朝去了,钱朝朝出了房送她,自从有了身孕,金棠儿就很少再见她了,她有时候会回钱家,钱大人很是在意这个小外孙,特意让钱府的护院日日跟在钱朝朝身后,担心这一回儿又出岔子。

  钱朝朝身后跟了三四个大汉。

  她开口便说,“这一次回去,多住些时日也没有什么,记得别回了家乱说话。”

  钱朝朝此人惯会做戏,在外人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幅样子,金棠儿想,祝瑞林也是知道的,他本来就知道她的性子,所以才让她处处让着她。

  金棠儿转了头,正要行个礼辞去。

  一抬头,望见了她身后的一双眼睛。

  她一瞬间想起了这双满是狠厉的眼睛,但她不确定是不是那贼人,直到她看见了另外一双眼睛,那双曾经上下打量她的眼睛。

  她死也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就是这些人想要夺走她的命,时隔多年,午夜梦回,她还记得这些眼睛。

  金棠儿忽然失去了理智,退后了几步。

  钱朝朝想起什么,挥挥手让身后人先下去。

  金棠儿生怕他们逃了,上前就要抓住其中一个贼人。

  她想大呼,“就是你们,是你们毒哑了我。”

  可她说不出,她只是啊啊乱叫,眼泪蓄在眼眶中国打转,她向院中所有人呼救,只可惜,没人听得懂她想说什么。

  尺苏过来扶她,“小姐,你怎么了?”

  金棠儿眼见他们就要走,急忙要跑着去拦住他们。

  钱朝朝推开她,“你疯了是不是?”

  金棠儿气急,她脑中渐渐将混乱的线索穿在一起,从钱家离开是因为金家的人写了信叫她回去,可阿姆和阿爷后来说起此事,他们并没有人给她写信。

  是有人要将她支开对付她,可能他们想要她的命,只是不巧被她逃了,见到这些人还好好活着,金棠儿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们的手段,她见过,非人的折磨,她受过。

  她想不明白,钱朝朝怎么会用这样狠毒的法子整她。

  金棠儿抓住了钱朝朝的手腕,她恶狠狠地看着她,“是你,对不对?”她无声问道。

  钱朝朝靠近她耳边,“是又如何?”

  金棠儿发了怒,急得跺脚。

  钱朝朝身边的侍女借势纷纷推搡金棠儿,尺苏怕金棠儿吃亏,带着身边人也一起上前和钱朝朝的侍女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金棠儿猛地把她推在一边,钱朝朝预料到了她会崩溃,她下意识用手挡住地上,免得伤到了孩子。

  一双娇嫩的手,被地上的树枝刺得流血不止。

  整院的人都看见了金棠儿带着房中人推倒了夫人,众人议论纷纷,急忙把两位夫人拉开,免得再起争执,还有人找了老夫人前来主持公道。

  金棠儿和房中的丫鬟跪在院中。

  出乎意料,祝瑞林还没有先回来,钱大人便来了祝府。

  大夫为钱朝朝擦了药,此时正在把脉。

  钱夫人一见女儿鲜血淋漓的手掌,当即便哭了起来,钱朝朝自小娇惯,何时这样吃过苦,听完钱朝朝身边的侍女说话,气得胡子直颤。

  钱大人一怒之下,拔了剑就搁在金棠儿肩膀上。

  金棠儿也不惧,直抬起头盯着他,丝毫不退缩。

  他挥剑便砍,剑身已入她肩,所流之血乃是钱朝朝流血的十倍不止。

  金棠儿本就倔强,她吃痛却不退让,依然没有低下头。

  尺苏哭了,当即伸手握住了继续深入骨肉内冰冷的长剑,伤口深见指骨。

  她皱了眉头,“大人息怒,我家小姐说不出话,就算是要处置,也要等祝大人回来,此时祝家的家事。”

  老夫人想拦却不敢,只好催人去找祝瑞林回来。

  难题摆在了祝瑞林面前,金棠儿已经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双腿麻木,半边肩膀流了许多血。

  尺苏刚刚把金棠儿扶起,祝瑞林便一个巴掌扫来,打得金棠儿双眼冒金星,她向后趔趄几步,捂住脸。

  尺苏替她辩解,“也得问问小姐为何这样,小姐本就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大人不是也知道的吗?”

  祝瑞林拍了桌子,“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也不是你动手的借口!”

  金棠儿双眼通红,她多想告诉祝瑞林当日掳走她的人就是钱家护院,是钱朝朝让他们对她做了那些事,她今日失了声也是拜她所赐。

  但,她已经是个哑巴,她说不出。

  钱大人让他给朝朝一个交代,“只是个妾侍,你该不会是要宠妾灭妻罢?”

  祝瑞林左右为难。

  钱大人的剑还握在手里,“你不肯决断,我便给我女儿主持公道。”

  挥剑直指金棠儿。

  尺苏跪下道,“当时推了夫人的是我,和小姐无关,院中的人都看见了,就算是小姐有错,也只是管教不当,我自愿受罚。”

  说罢,谁也没有想到,这丫头竟自己撞上了钱大人的剑尖,穿肠破肚,金棠儿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她抱着尺苏哭泣不已,对祝瑞林啊啊呀呀,求他救救尺苏,找个郎中来,但是他避开了她的眼睛,向钱大人拱手道,“既是刁奴之错,此事便到此结束。”

  后来,他们将她拖回了房中,尺苏睁着眼睛看她慢慢离去,她睁着眼睛,再也没能闭上。

  金棠儿在房中拍了一夜的门,她想用指甲扣开门,一双手,指甲皆断,她说,“求求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

  有谁能听到一个哑巴的呼救呢?

  门外看守的丫鬟还笑她是小猫挠门,嬉笑不已。

  她活了,尺苏死了。

  他说,送她走吧。

  是她自己不肯,她想着,多留她一段时候,她便不觉那么孤寂了。

  尺苏说,回家得穿一身鲜艳的衣服,好遮遮脸上的苍白,她和她要走的那天,尺苏给她穿了一身朱红的衣裳。

  尺苏说,她很久没有笑得那样开怀了。

  她入了祝家以来,只有她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不让家里知道她过得不太好,尺苏也只好由着她,连她受伤,她醒来后也急忙问尺苏有没有告诉金家,得知她没有,金棠儿才放下心,阿姆和阿爷年纪大了,要是还整日操心她,她当真是不孝。

  这件事过去,祝瑞林又给她找了个丫鬟,手脚很勤快,话却很少。

  一个话少的,陪着一个不会说话的。

  她房中越发清冷。

  有时候他来了,略坐坐就走了。

  他也说过,要是想回家住几天,就回去看看吧。

  但是她没再回过金家。

  和离是正妻才有的权利,她只是个妾侍,更何况,若为妾侍还被休,更是奇耻大辱,她要如何让金家在良渚立足。

  最重要,她还爱他,从前那个勇敢的男子,她爱极了,如今这个男子变得怯懦,可他还是他,金棠儿清楚知道人心古怪,有时候可容纳天地,有时候又只容得下一人,她此生,再也不能将其他男子放在心中。

  她被困住了!

  她被困住了。

  她被困住了……

  上天给了她补偿,她生下一个女儿。

  女儿是小年那天出生,正好和尺苏是一个生辰。

  祝瑞林给孩子取名柔,望她此生温柔和顺,贤淑知礼。

  她在纸上写下,苏。

  祝瑞林知她心思,于是合二字为名,便为苏柔,这孩子名为祝苏柔。

  她用心照顾孩子,笑容又渐渐回到了脸上。

  苏柔是五岁那年溺亡在金棠儿面前的。

  钱朝朝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贺,祝瑞林很是疼爱这个孩子,早早就教他写字读书,又请六学的弟子教贺儿舞枪射箭,势要让他成为人中龙凤。

  祝瑞林入了官场,也算是入了富贵门,金棠儿见他整日华服披身,来往家中的都是朝中显贵,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她几乎快想不起当年在安乐乡对月长叹的祝瑞林了,多年来,他的眼睛没有了少年时候的意气风发,多了沉稳也多了权衡利弊。

  祝瑞林总是抱贺儿,金棠儿记得,他一共只抱过柔儿三次。

  贺儿和柔儿一起摘莲蓬那会儿,金棠儿并不在他们身边,她甚至不知柔儿是何时跑了出去和贺儿一起摘莲蓬。

  后来有人禀告说,小姐跑去荷花池里玩儿了,她急忙去找柔儿回来。

  她看见了什么?

  一个只有七岁的男孩,竟然会狠毒地将妹妹推下船,甚至在妹妹挣扎时,用船桨击打她的头,他刚学了射箭,双手有的是力气,一桨下去,柔儿的额间当即出了血,溅红了塘中的水。

  金棠儿吓得跳下水就要去捞起柔儿,她拼命游向他们,不曾想,贺儿也一起跳下水。

  家丁三三两两也下了水,他却死死拉住了金棠儿的袖子,不许她去柔儿身边救她。

  等到她推开贺儿,将柔儿带到岸边,她已经没了气息。

  祝瑞林得知此事,狠狠打了贺儿一顿。

  此后,没了下文,他向金棠儿道歉,说贺儿还是孩子,只是孩子一时玩耍,不小心将柔儿推下了水,他安慰金棠儿,孩子以后还会有,千万不要哭伤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