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什么从来不提她?”
“那是你父亲和她的事,我如何知道?”
季离忧正要继续道,听见门外卫琅的声音。
“季兄,你怎么样了?我在楼下请了大夫,你要是醒了,就叫我一声,我让人进来为你诊治。”
“六公主到了,快些退避。”
不知是哪位大监喊了一声,两列的宫人都自动背过身面向斑驳的宫墙。
夜间的路不好走,宫女点了灯,还低声吩咐抬轿大监们当心着些。
轿中的女孩很是安静,唯独手腕上的银铃铛打破了寂静。
轿外人一走动,铃铛就叮当作响,随着风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女孩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毛色光滑,乖巧地伏在小女孩腿上打盹,这猫宫里的人都知道,凶的厉害,唯六公主不抓,整日跟着小公主在宫中乱窜。
轿辇外有人行礼,道一声六公主千岁,白猫呼呼喘着粗气,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六公主抚抚它柔顺的白毛,让它安静下来。
不久,轿辇走远了些,还能听见那两个男子的声音。
其中一个是夏大人的儿子,至于另外一个,六公主就听不出声音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在宫中见过他。
他们说,宫外除了都城,全都在打仗,难民一波波朝都城涌来,用不了多久,都城也会乱起来,不收难民,君王失了仁义,收留他们,都城的安稳又难以确保。
然而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她耳中,他们的步子快,已经向陛下的宫殿去了。
宫人提灯走在轿辇外。
六公主拍了三下木辕,一个侍候她多年的贴身宫女走上前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她指了指宫河边的一只落水风筝。
宫女变了脸色,“殿下,若是想要纸鸢,明日奴婢就去找宫司的人赶制。”
她依旧是指着纸鸢,坚持要落了水,已经被撕破半边的纸鸢。
宫人后悔走了这条路,宫河连接城外,如今许多难民被挡在城门外,没有吃食,甚至易子而食,听说不少人在城外河边轻生,这水已经是极不干净,公主的玉体又怎么能触碰。
季离忧跟着她身后,不知这个小姑娘想要做些什么。
宫人只好将纸鸢捞了上来,双手奉上。
小公主把猫儿赶到脚下,伸手接过纸鸢,宫河的水寒冷,她的手也被纸鸢打湿。
“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宫人在此处放纸鸢,明儿抓着了,一定要重重处罚。”宫人在六公主耳边道。
她轻轻摇头,将纸鸢还给宫人,指着旁边一块大石头。
宫人明了她意思,把纸鸢摊在石块上,任凭凉风吹干。
不久,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小公主身边的人吓一跳,急忙挡住公主面前。
六公主定睛一看,是方才那两个行礼之人。
夏大人之子她认识。
“求见明康公主。”他行礼,身边男子却未行礼。
六公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年轻男子面黄肌瘦,但那双眼睛像是清晨间明丽的朝阳,看得出他受了些折磨,可苦难未曾夺取他眼中的光彩。
夏愈拉着他,一起跪倒,他俯身在她脚下,面上却没有卑微之感。
六公主又拍了一拍手。
宫人道,“公主让你们抬起头来说话。”
那人微微仰起头,夜色中,眸色发亮。
“殿下,微臣夏愈,此乃微臣远亲,郦稳,字修宁。主家在皇城千里之外。”
六公主又击了次掌。
宫人说道,“公主问你们有何要事?”
郦修宁缄口不语,倒是夏愈俯身扣头道,“微臣知此事僭越,倘今日之事被陛下得知,我等必会被挫骨扬灰,然奈何吾等心系百姓,此事已不可再拖,陛下已经派遣封将军护城,但可以预测,华都不日便会被攻破,主和如今已经是最后的办法。”
数月前,六公主便早已知晓此事,她并不意外。
赤着一双脚,她慢慢走到了宫道上,白猫儿跟在她脚边,细长蓬松的毛发遮住了小公主半边的白皙脚面。
两个男子看了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夏愈也不敢妄自开口了,分不清六公主是怒是忧。
郦修宁今日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尊贵、纤弱,任何伤害对她都像是亵渎。
一直到她走到他们面前,夏愈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了。
宫人取来执笔,小公主在纸上写道,“主和,亡。”
短短三字,夏愈面色苍白,额头扣地,不敢再置一词。
就在小公主准备重新回轿辇之上,听见一直没有开口的他说道,“公主是陛下一人的公主,还是大业的公主?”
六公主身边的猫儿露出牙齿,寒光一闪。
小公主用脚碰碰它,它只好回了她身边。
“大业。”公主写道。
郦修宁接着道,“既是如此,还请公主救救大业。”
公主身边久不开口的老嬷嬷骤然一笑。
挡在公主面前,伸手拿出了宫鞭甩在郦修宁背上,清脆的击打声,鞭子使足了力道,像是要打死这个放肆之人。
老嬷嬷是皇后娘娘的乳母,也是自小照顾六公主的人,六公主每日的膳食,每日的字书,都会一样不落送到皇后娘娘手里,这都是经了她的手。
他是个硬骨头,任凭老嬷嬷再狠的手段也没能让他低头,一张清秀的脸遍布伤痕,鲜血顺他面颊滑落。
若是六公主细看,她一定会发现这个男子眼中并没有恐惧,他不怕死亡。
六公主急了,上前就要挡住她,被几个宫人拦住,层层围在中央,甚至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不能言语,只得尽力哭泣,喉中传出怪异的叫喊。
老嬷嬷听见公主的哭声才收了鞭子,可郦修宁像是被打了个半死,满身鲜血硬是撑住跪在地上。
老嬷嬷急忙去给六公主擦眼泪,“天冷,若是见了风,脸上皲裂了可如何是好。”
一面挥手让人将此二人送给皇后娘娘处置。
六公主摇头,拼命去拉嬷嬷的手。
嬷嬷道,“就算是奴婢不说,宫中眼线颇多,他二人也要受重罚,他二人妄利用殿下去给陛下惑言,皇后娘娘知晓,殿下也要受罚。”
她赤着小脚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去报信。
老嬷嬷知晓六公主性情温良,易轻信人,这二人实在可恶,要让殿下知晓城内外的乱子,她一个小姑娘,宫中的波涛中尚且难以立足,就算是在陛下面前有几分荣宠,又哪里来的本事插手战事。
她自幼锦衣玉食,两国交战,虽如今大业落了后势,可不需几年,大业一定可以击溃北俅。哪怕是战事连年,公主有皇室庇佑,有陛下和皇后宠爱,人间疾苦自然是不用知晓。
不知何时,这些个图谋不轨的人都想利用公主的仁义之心作乱,公主纯良,难以分辨是非,又加之年纪稍小,未曾见过风雨,这些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向着公主胡言。
季离忧在众人之中,像是局外人,但又像是局中人,他总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但他并不知他何时有这种记忆,又或许,这也是季伏微的记忆。
“他睡着了。”
季离忧听见门外两人的声音,忽从梦中醒来,他越发觉得此地诡异,在这家旅店入睡,夜夜都是奇怪的梦,那些人,那些事,真实得像是昨日之事,他像是经历了无数岁月。
“卫兄,我没事,只是有些疲倦,所以睡得久了些。”季离忧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同他说话。
说书人守在一边,没有什么表情。
前一刻,他还和这个叫卫琅的人剑拔弩张,此人并非良善,却在季离忧面前装作一副儒雅温谦的模样,说书人本想教训他一番,估摸着季离忧猜出了他的想法,这才连忙穿了衣服出来。
说书人推开门,自己走了进去。
卫琅低声问他,“昨夜你受伤了,我本想让大夫上去,可你师傅说,你并无大碍。”
季离忧知道他都能听见,点点头说,“是,我确实无碍,多谢卫兄费心了。”
卫琅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我午后就要启程回东胡,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走得这样快?”
“是,原就是为了些私事,得遇季兄,三生有幸。”
什么肉麻的话从卫琅口中说出都显得非常真挚,季离忧现在相信了什么叫一见如故,他和卫琅从前并不相识,只是短短几日,他们两个便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卫琅又道,“要是你以后路过东胡,可以来失韦草原,我带你去看海子。”
“那是什么?”
“是草原上的蓝宝石,是失韦人的命脉。”
“这般说来,总是要去看看这颗蓝宝石,若是有缘,我定会去东胡寻你,一起去看看你所说的蓝宝石。”季离忧笑道。
“季兄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写信给我,我定会鼎力相助。”
季离忧想了一想,“以后有没有事小弟不知,但当下有一件事,不知你可否施以援手?”
卫琅叹道,“你所求,于我而言并非难事,可我想知道,你为何一定要知道?”
“卫兄果真有些未卜先知的本领。”
“未卜先知是神氐的仙法,我只是略通皮毛,你若是想知道,为何不问你师傅?”
季离忧向门里看了一眼,“我才不问他,谁知道是真是假。”
门咯嗞一声自动关了,季离忧站在门外,和卫琅面面相觑。
卫琅笑了,“看来,你把你师傅惹生气了。”
季离忧说无碍,“他日日都气,要是有一天不生我的气,那才是奇了怪。”
两人笑着去了卫琅的房间。
卫琅拿出一只雕刻莲花和游鱼的铜碗,倒扣在桌子上。
季离忧笑问,“你不用龟壳?”
卫琅摇头,“我这是射覆之术,同你们中原不太一样。”
季离忧纠正他,“过了离耳,伯虑如何还算得上中原?”
卫琅将碗移动,从左到右,“你现在觉得,这碗下是什么东西?”
季离忧乐了,“你扣了空碗,耍我玩儿呢?”
“不是,有东西。”卫琅正色。
“真的?”
“嗯。”
“我怎么知道里面有什么?”
卫琅无奈,“我不是让你想想吗?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
季离忧看着倒扣的碗,倏而道,“银铃。”
卫琅的手放在碗后,在碗底用指尖敲了一下。
“若不是银铃呢?”
“樱桃冰雪。”他道。
“樱桃冰雪?”卫琅一惊。
他的手颤了一下,继续道,“银铃和樱桃冰雪外,还有第三样,你说说是什么?”
“甲片。”战士盔甲的碎片,季离忧心道。
卫琅掀开铜碗,下面只有一只断了的簪子。
“都不是。”季离忧道。
“我让你猜,并不是让你猜清楚,我只是要让你想。”
“那我现在想了,你能占出什么?”
卫琅眉间倦怠,“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很乱,我现在一时也看不清你的命格,而且,最奇怪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在我面前,可我占卜出来的结果是,你并不在此处。”
季离忧听得云里雾里,突然听见门外说书人道,“马车到了,我们回茶馆。”
季离忧起身道,“算了,你看不清楚,我也不强求,命这种东西,我本来就不信,只是求个心安。”
“要是我今日说出的话,让你不心安,你还听吗?”
季离忧眉眼一弯,笑答,“那就不要和小弟说了,日子得想着好的过,你和我说那些让我不痛快的话,我以后要是想起来就难过,那就不好了。”
卫琅点头,“是这个理,你不知道也好,省的以后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要知道,没人可以准确预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或是另外一个世界会发现什么,这千千万万个世间,有千千万万和你一样的季离忧,他们什么都不知,也同样过得很好。”
他在暗示他,季离忧当然也听明白了。
“你要小心外面那个。”卫琅提醒。
“为何?”
“他并非凡人,但你相信我,他也绝非仙躯,若说是妖怪,我也难以判断,他并无妖气。”
季离忧说,“当然是妖怪,是个老妖怪,都窝在三七茶馆多少年了,就算是常常出去走动,走得远了,也还是要回来。”他并不怕他。
卫琅见他不听劝,又道,“将他当做友人可以,但其他,最好不要。”
“你什么意思?”
“你对他动情了,不是吗?”卫琅一语中的。
“又如何?”
“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亦邪亦正,要是可以,最好离他远一些,免得殃及你和你身边人。”
说书人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他默默转身走开。
季离忧道,“那可不行,离了他,三七茶馆便不再是三七茶馆,季离忧,也不再是季离忧。”
他说告辞,匆匆赶上说书人。
“你走太快了,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