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离忧并没有在良渚查到多余的线索,时嵬的存在,都甚至成为了一个谜,就像有人在故意隐瞒她的下落,行艺册上的记录大概是真,也就是说这个叫时嵬的女子,其实并没有读完四门学,那她后来去了哪里,祖父和她又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像让人捉摸不清,再加上明康公主,两个女子把他搅和得有些烦躁。
卫琅和季离忧在良渚见了第一面后,往后的日子就总是混在一处,说书人行踪不定,他又不告诉季离忧,季离忧懒得问他,和卫琅在一处的时间都比和他在一起久。
听卫琅说,失韦大祭司丢失的一样的东西乃是一只引魂铃,招四方游魂,镇八荒碎魄。
季离忧抬了抬自己的手腕,“是这样的铃吗?”
卫琅把他的手推开,“不是戴着玩儿的银铃,是引魂铃。”
卫琅在四处寻引魂铃的下落,季离忧闲着无事,也跟在他身后帮他找,反正自己也找不到有关于时嵬和明康公主的线索,干脆等自己想起了什么再做行动。
季离忧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
鬼市分为杂市和实市,前者是各种珍稀古玩的聚集地,后者则为卜卦画符之地。
这里实在是奇怪。
良渚现在已是初冬,但夜幕降临这地方居然暖风阵阵,各人脸上都带着各样的鬼面具。
已是深夜,小摊子前幽幽发着蓝光,季离忧觉得此地阴森,这暖风不像是春季和煦的风,倒像是乱葬岗火葬人附近的山中,随意带着骨灰飘散的热风。
卫琅走到第一家做生意的摊子前,买了一把糯米,装在季离忧的口袋里,吩咐他,要是有人碰他,就用这糯米洒他,季离忧虽然不知他的意思,但也点了头,是他要跟着他来看热闹,他说什么,他自然要听一些。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卫琅说,这却是良渚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穿过几里长的鬼市,卫琅来到了一座酒楼,季离忧抬头看,上面写着一个“渡”,除此外,发黄的牌匾上,什么字也没有了。
大厅中摆着九张四方桌子。
大厅四面有十九扇门。
每扇门后面都有楼梯,季离忧没有进去,只是瞥见楼梯一角。
他问卫琅,“楼梯通向何处?”
卫琅回答说,“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为何没有人走那楼梯上去?”
卫琅解释说,“因为普通人根本不必上楼。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能寻到。”
他带着季离忧在一张桌子边坐下。
季离忧好奇,“你确定这地方找得到引魂铃?”
卫琅摇头,“我都找了一年多了,没那么容易找到,有人隐去了引魂铃的神力,我根本感知不到,今日也只是来试试运气。”
九张桌子中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华丽、玉冠洁白、修饰很整齐的青年人,季离忧推测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没有对手,也没有人来和他说话。
季离忧要了一壶茶,看卫琅在桌上画着奇奇怪怪的符咒。
那个青年人,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和普通客人是不一样的。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季离忧总是会对这种奇怪的人产生好奇,开口问卫琅,“你看那边那个人,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他来头不小吗?”
“他是这地方的主人。”卫琅抬起头说。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季离忧心道。
另一个桌子上坐的客人,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刀鞘漆黑,刀柄也是漆黑。
这人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比季家的人吃饭还慢,季离忧想到每次和季家人一同吃饭,自己都得端正身子,饿得眼圈发黑,也得慢慢悠悠夹菜。
他的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都从没有松开过这柄刀。
刀身上没有划痕,但是刀把上有许多,应该是个闯荡江湖许久的人。
季离忧坐的地方虽离正门很远,但他走进来的时候,还是很快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这人手里的刀。
“是个刀客吗?”季离忧自言自语。
卫琅把手里的符抽出一张放在他手中,“拿好。”
季离忧问他,“你认识拿刀的那人吗?”
卫琅说自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常客?”
“他那刀子,不是杀人的,是杀鬼用的。”
“人杀鬼?”季离忧不敢相信。
“他祖上便是猎鬼为生,那把刀,是家传的,没有些道行的鬼,就算是刚碰到那把刀,也会吓得躲开。”
季离忧从不带刀剑,说书人也是,只有一把紫轻烟雨,山水折扇,文雅极了。
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手中的折扇沾了多少亡魂。
门上悬着的一盏灯,不是给人照明的,好像只是给迷失在黑夜中的人略指指路。
一盏破旧的灯,仿佛就是这诡异之地中唯一的一件人间物。
又有客人来了。
这人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很快,他就在酒楼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犀牛皮制成的,季离忧听说过,犀牛角燃烧可通生魂,犀牛皮,恐怕也有些奇妙的用处。
季离忧打量一眼,靴子一端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好像受了伤,不停地流血。
卫琅目中露出笑意,将袖袋里的银子一整包丢向他。
他脑后似乎也长了眼睛,伸手一接,便接住了卫琅的钱。
看见是卫琅,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卫琅和季离忧对面,坐下。
“要请你喝酒吗?”卫琅问他。
这人苍白的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那便开门见山,我要的,你带来了吗?”
这生客点头,倏而道,“你要的消息太贵,这些银子不够。”
“再给你一百两。”卫琅说。
他拿出银票放在这人面前。
“我不收银票,你知道规矩的。”他说。
卫琅将身上的玉佩给了他,“这玉足够换二百两银子,够了吗?”
他摇头,“我要他。”
他指着季离忧说。
季离忧一愣,“要我?”
“这就没有意思了,我们谈生意就谈生意,我的朋友,你动不得。”卫琅说。
季离忧侧身在卫琅耳边问道,“这人是谁?”
“算是鬼市的百晓生。”
季离忧想到了三七茶馆也常来一个百晓生,看来各地都有这样的人。
鬼市百晓生将方才卫琅给他的银子丢回去,“我不要这些。”
顺手抓住了季离忧的手腕,银铃一响,季离忧吓一跳,向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见季离忧不肯跟着他走,这人忽然拔出腰间的剑。
他的剑刚拔出来,卫琅突然二指一并,这柄精钢长剑就断在他双指之间。
屋子里方才众人都在说话,此时也没有人说话了,非但不开口,连呼吸都已几乎停下。
只有九张桌子中间那张小桌子上的人有动静。
他在推骨牌。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注意,也根本不上心。
这远客怒了,一挥袖,袖中飞出三只血口大蛇,朝着季离忧吐信子。
卫琅无奈,“想和你好好谈生意,你不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季离忧施了个眼色,让卫琅先别动手。
卫琅不知他要做什么。
季离忧笑了笑,“初次见面,总要有些见面礼。”
这人问道,“什么见面礼?”
季离忧也不手软,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袋雄黄粉,对着三条蛇洒去。
三条蛇当即收了头,钻回这人的袖子里。
他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卫琅一步走到季离忧身前,和这人交手。
见卫琅几乎没有用符咒和奇术,季离忧便知这人应该是人类,不是鬼怪妖物。
就在卫琅才动手不到一刻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冷静的声音:“砸坏了东西,算谁的?”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急不躁。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季离忧这才发现,那小桌上的青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他笑。
卫琅道:“东西我会赔,但这人得罪了我朋友,我要给他些颜色看。”
季离忧也不想惹事,要是在伯虑,怎么胡闹都行,但在良渚,要是给季家惹了麻烦,他怕老爹在天之灵不安,想了想,手腕上的铃铛晃了三下,这人的眼睛便呆滞了。
季离忧道,“滚出去吧。”
要是在大街上,季离忧肯定不会这样做,但这个酒楼,奇奇怪怪,任他这样做,估计也没多少人会诧异,只以为是什么傀儡术。
这人突然扭头往外走。
酒楼里又热闹起来。
等到麻烦走了,季离忧说,“对不住,给卫兄惹麻烦了。”
卫琅说不必道歉,“他知道不知道引魂铃的下落还另说,就算是知道,他敢那样和你说话,我也不会饶了他。”
“我在伯虑有个茶馆,人来人往也消息灵通,你把引魂铃的样子画下来,回头你要是再找不到,我回伯虑也帮你找找。”
卫琅点点头,“多谢你了。”
“季老夫人何时大寿?”
“还有三日,府里忙着呢。”
“大寿过了,你还留在良渚过些时日吗?”
季离忧摇头,“尚且不清楚。”
“闻先生怎么说?”
“他说叫我回伯虑九意,我还不想回去。”
卫琅劝道,“良渚是个是非之地,不如早日离开。”
“我也不是留恋皇城,只是,我还没有找到时嵬的下落,我总感觉,离开了良渚,有关于她的线索会更少,那一日我从龟坊路过,眼前像是真实看见了她在龟坊大街上疯跑。”
卫琅道,“你一定要知道时嵬和你的关系?”
“她既然入了我的梦,还不止一次,就肯定有些问题,我不相信什么巧合,巧合多了,我便觉得奇怪,卫兄,你知道心中不安,夜晚多噩梦是一种多么不快的感觉吗?”
卫琅没办法说服他,“行吧。”
“你能再给我算一卦吗?”
卫琅摇头,“我只能给一个人算一次,要想再算,只能等你下辈子了。”
季离忧叹息,“那就算了,本来还想着让你再帮帮我。”
卫琅道,“你也别急,凡事都有定数,到了该水落石出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我能不急吗?闻老头老是催我回去回去,我天天蹲龟坊大街,都快把龟坊街上的青石砖摸个遍了。”
卫琅拍拍他肩膀,“要不请你喝酒吧?”
季离忧摇头道:“这可不行。”
卫琅笑道,“你怕喝醉了?”
“是啊,我酒量不好,喝醉了就回不去了。”
卫琅笑道:“你的确不像个男人,娘们唧唧,我不如叫你季姑娘怎么样?”
季离忧伸手就是一拳,“这下像爷们了不?”
卫琅没当心,被他打得胸膛疼半天。
卫琅本就因找不到引魂铃而心烦意乱,只好自己叫了酒水,“一壶南山泪。”
季离忧听这名,问道,“何为南山泪?”
“鬼市开的时候,渡就会开,只有渡有此酒,人喝了无碍,孤魂野鬼要是混进来,喝了这酒,就会想到人间苦甜,流泪不已,主动去南山的门眼轮回。”
“南山?是在良渚?”
卫琅摇头,“轮回之地,仅我知道的,一共有这几处,离耳青鸾,在鲛人一族的地盘有一处门眼,东胡失韦草原,草原深处的海子上有一处门眼,还有一处便是在雕题南山,听大祭司说,七国之内,一共有五处,但我只知道三处。”
南山泪上来了,卫琅喝了一口,问道,“你不试试?”
季离忧摇头,“我不喝,醉了就糟了。”
“我背你回去,行吧?”卫琅讨价还价。
季离忧无奈,接下道,“就喝一杯。”
“你要是喝一缸,我也买不起啊。”卫琅缓缓道。
他正要喝,被一只手拦下,季离忧抬头,正是小桌上的那人。
“是酒楼的主人?”季离忧问卫琅道。
这人坐到他们身边,再坐下,已经变成了说书人的模样。
季离忧诧异,“你……怎么也在这里?”
卫琅也惊了,“渡是你的酒楼?”
说书人猛地一拍季离忧的脑门,“你不是说今日不出季府,想要补觉?”
季离忧红着脑门道,“下手真重,把我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卫琅推了推酒杯,“既然他都来了,你就喝吧,喝醉了,有他带你回去。”
季离忧点点头,正要去喝,说书人已经把酒倒在地上,“你别喝。”
季离忧问道,“为何?这酒有毒?”
说书人道,“酒没毒,但是你喝了耍酒疯。”
卫琅撑着脑袋,一杯接着一杯喝下,这两个人真是……他是来做正事的,一遇到他们,什么正事也做不成了。
季离忧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引路的人。
两个女子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漆黑的街心。
渡的灯光照在她们身上,季离忧看见她们裙下无腿,在深夜中看来,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你让鬼给我们引路?”季离忧问说书人。
卫琅替他解释说,“鬼市散了,渡里的人就走不出去了,只能等下一次鬼市开,趁着鬼市开才能出去,我们两个要是没有她们引路,就得在这里住下。”
季离忧道,“住下也挺好,我们住楼上,我正好去看看那些门后有什么。”
见说书人转身要回渡,季离忧拉住他的手,“你不和我回去?”
说书人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办,今日巧了,在这里碰见你,倘若下次我还在这种地方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季离忧松开手,“行吧,我先走了。”
说书人说等一等,把身上的披风脱下,盖在了他身上,“这条路太冷了,跟紧她们和卫琅,不要乱跑了,晚间我就会回去。”
季离忧指着天幕道,“已经晚间了。”
卫琅说,“现在外面是天亮,这里面是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