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府丢了件宝贝,是一尊玉碾佛刻。
据说这是多年前郡公府的一位幕僚崔迎所雕碾,细节之处,令人心颤,就连衣物之上的褶皱都生动不已。
雕刻佛像不得说出口,购置佛像更是不可提及金银财物,须得说请佛。
可惜了,这尊佛是这一年郡公入京要带给陛下的贡物,尽管他连这尊佛的面都不曾见过,只是听说这尊佛极精美,才想到了雁臣入京时充当贡物。
只有老夫人不急不忙,道一句,丢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儿子再细问,她却又不肯直言,只是回身不语。
郡公找了数日,伯虑的衙门官差来来往往数次,险些把郡公府的门槛踏破,也没一人能看出蛛丝马迹。
半月后,有两位男子入府,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大言不惭,声称自己可算出佛刻的下落,郡公让人将这两位请进府中。
这二人入了府,在那尊空白的佛座前停顿片刻。
一个道,“季大人,依您看,这佛是被何人盗走?”
另一人道,“先生说笑了,像这样上好的羊脂玉所做的玉座都不曾带走,偏偏带走了佛刻?”
“季大人看来和在下想的一样。”
正说着,郡公来了。
面上尽是不屑,他向来对江湖术士这种人看不上眼,不信鬼神之说,可母亲却教他不许不敬天地,不尊神怪。
“两位可看出了些端倪?”
“王爷,这佛刻并未被盗走。”少年人说。
郡公听完,大笑道,“若是未被盗走,我何必请两位前来?”
“王爷可以不信,但我敢断言,这佛刻,会自己回来。”男子道。
“荒谬!”郡公终究还是派人将他们赶了出去。
两人仰头大笑,从郡公府离开。
年老的那个男子开口道,“若我是看佛座得知了真相,那闻前辈又是如何得知?”
“这个……在下是算出来的。”少年吞吞吐吐。
“前辈不妨再算算,这佛座何时才能归位。”
他笑着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虽是肉眼凡胎,可竟能看出这一层,实属不易,若季大人改了心意,可告诉在下,我可助你修行,人修大道总比精怪快一步。”
“前辈笑看人间,可晚生如今已垂垂老矣,还是看不穿人世间的情,或许待到我闭眼去往黄泉碧落那世,才能参悟几分。”
“何苦等到那时,只要你肯放下,你便可看见红颜青丝不过也只是肉骨一架,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你握在手中迟迟不放的珍宝。”
季伏微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有别的答案,他望向那皇城良渚的方向,久久不语。
术士又道,“不修也好,入轮回,生生世世游戏人间又有什么不好,季大人可知看不穿,却执意要修道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入魔?”
“正是,这样的魔,无惧束缚,行止由心,迟早成为祸乱世间的魔头。”
“前辈放心,我从不强求自己。”
“那便好,你今日看那佛座,可有其他古怪之处?”
“前辈高看在下,我其实并不知佛像原身为何。”
他将手中的梅子撕开果肉丢给季伏微道,“是欢喜佛。”
“欢喜佛?”
“正是,欢喜佛,伏微知道是什么吗?”
“欢喜尊者,阿难陀?”
他略一沉思,“是,却……也不是。”
“这是为何?”
“伏微,你是中原人,你可知中原人信奉的佛和雕题人、伯虑人并不完全相同。”
“有些耳闻,雕题人信奉的佛,其实可以算是七国中较早的佛种,如今他们也不肯放弃本邦之佛转投中原之佛,每年都会有自焚敬佛之人,和中原的燃指敬佛有些想通,可牺牲性命,终是过于……”季伏微不再细言。
“仁者见仁,你这番话,中原人赞同,到了雕题,可就行不通了,欢喜佛在中原地区,通常你们都称之为欢喜尊者,可在雕题,欢喜佛就是欢喜佛,绝不会称为尊者。”
季伏微疑惑,“雕题人并不敬重这一位佛家弟子?”
“岂止不敬,若不是……罢了,现在乱子已经生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管,我要把他重新带回佛界,让他归位。”
“前辈已经知道了欢喜佛的去处?”
“我早就算了出来,可却不能阻止,事后还得去补救,这差事做得好没意思。”
季伏微想起佛座,“方才我见空荡的佛座下写着‘崔迎造’,不知这是个怎样的人物,竟如此手巧,佛座上的金花栩栩如生。”
“怎样的人物?何必再提,痴儿罢了,已经作土不知多少年了,我有心渡他,他却不肯领情,白白丢了条性命。”叹息一声,飘在风中消散了。
街上落雨,两人走得慢了些。
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戴着斗笠从两人身边走过,脚上踏着木屐,木屐与街道破烂的青砖交触,碰出了一种苍凉之声。
季伏微停住脚步,回身看那男子。
“是个僧人。”他道。
闻前辈却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难道他就是?”
他点头,“猜得没错。”
“前辈方才为何不拦住他,将他送回原处?”
他说或许这一次自己不用动手,“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闯出祸事,但我观他并无戾气,此时动手,倒是违了他轮回的命数,若他超出三界之外,我逮他是情理之中,现在,他不过算是渡个情劫,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待事情了结,他会自行回去。”
“是情爱之劫?”季伏微摇头,“佛家弟子也会入情爱劫?”
“草木尚有知觉,何谈神佛。”
季伏微道,“中原人所供奉的佛,绝不会有这样的凡心。”
“中原人的佛?”他笑了。
“就拿方才这个来说,你们的欢喜尊者,不过是美化了欢喜佛挪用过来的佛家人,真正的欢喜佛,在入佛门前,其实是雕题的一位恶神,欢喜王。”
“竟是如此?”
“在中原,欢喜佛实则有两种形态,民间的和皇室的并不相同。”
季伏微否认,“不可能,我曾经见过皇室之中的欢喜佛,和民间没有什么两样。”
“季大人,你这个人迂腐得很——”他笑道,“皇室中真正拜奉欢喜佛的只有皇帝一人罢了,其他人并不得见。”
“那皇室中供奉的欢喜佛和民间有何不同?”
“皇室中供奉的欢喜佛和雕题人供奉的欢喜佛是相同的,也只有皇室会供奉真正的欢喜佛。”
季伏微疑惑,“我也曾前往雕题游历,为何从未见过他们的欢喜佛尊像?”
“因为……欢喜佛不是常人可供奉的,命格弱者,极有可能被反噬,这也是我所说的‘恶神’和‘恶佛’不常在民间见到的缘由,平常人并不能镇压其戾气。”
“真正的欢喜佛,是怎样的佛刻?”季伏微问道。
“这个嘛,相信很快你便能见到。”
季伏微边走,笑谈,“不知这欢喜佛为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