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南海鲛人

  “她要在茶馆待多久?”

  “一段时间。”

  “要是惹了麻烦,常家的人找我,我就把你推出去挡着。”季离忧说道。

  晚间熄了灯,说书人拿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季离忧看了一会儿,问道,“从哪儿得来的珠子?”

  “一个故人口中。”他答道,举着小珠子赏玩。

  “口中?”季离忧不解。

  “走珠。”

  季离忧听罢,急忙把他的手推开,“拿远点儿。”

  “多漂亮,你瞧。”他故意凑在他鼻子旁逗他。

  “都说了拿开!”

  柔情蜜意的时候,他说,“以后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子。”

  霜影看着那张同她肖似的面孔,心底生出了无限遐想,也许这一生,她就在等此人,前世的她应该爱极了自己,此生她才会化为两个人,一个做她的夫君,一个成了她自己。

  从一开始,见到他的第一眼,霜影就无法自拔地钟情于他,他就站在她身后,他和她是一样的,霜影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可以和自己那么亲近,仿若同一个人。

  也许,他们的影子也是一样。

  她不该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女子。

  三岁那年,家中的蚕一夜之间都死了,父亲又带着下人浴蚕一回,可这一次,还是没有养出蚕。祖母说家中有不详之气。

  父亲很是听从祖母的话,立刻请了人来看风水。

  风水先生看了家里每一个人的手相,后来对父亲说,家里并没有不详之人,只是有个极其富贵的命格,该供养起来,先生说,对于常人而言,时间不可重溯,然,她是不一样的。

  祖母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再后来,家中再不允许她出门。

  她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所有人都说,她不能见风。

  可是,她最想变成风飞走。

  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必被他们关在家中。

  她是第一次穿过一堵陌生的墙,只因为偷偷见过那家园子里的秋千,她想去玩秋千,踮脚也想去看满园花朵。

  晏梁向她伸出手,将她带离了家,一个富足却冰冷的家。

  他给她的珍珠都是从手心焐热了再偷偷塞进她的袖子里,他说,珍珠是凉的,他不舍得让她冷,但珍珠很美,她一定会喜欢。

  他送给她百褶千蝶罗裙,因为他说,她第一次见他,就是穿了那件罗裙,很美。

  各色的罗裙,全是蝶纹。

  她说,“你给我这么多珍珠,是要用珍珠给我堆砌一座宫殿吗?”

  晏梁说是啊,“有人金屋藏娇,我就珠楼藏霜,你说好不好?”他捧着她的下巴笑道。

  “那也得看我愿意不愿意呢!”她捏着他的手说。

  “你愿意不愿意住在珍珠堆砌的屋子里?”

  霜影哼一声,“我才不要。”

  “要是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他道。

  霜影急了,“我才说了一半,你听我说完。”

  “你想说什么?”

  “我说,要是没有你,就是算珍珠堆砌的楼阁,我也不要去。”

  他紧紧拥抱住了她,吻住了她的额头。

  “好,同我永远在一起,我们住在珍珠楼阁,酒池玉林中。”

  他洗澡时永远不许她在,她也曾调皮偷偷潜入汤室,他很是生气,晚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理一句。

  郑氏便在晚膳时笑说,“闹别扭了?”

  霜影使眼色,让郑氏帮帮她求情。

  直到有一次她夜游氹水,乘船采莲,清风袭来,尤为凉爽。问夫君去不去,晏梁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摇头道,你自去吧。

  她同侍女上了船,渐渐行到水中央,见莲深处似有萤光点点,她挥挥手,“娉婷,我们去抓萤火虫。”

  “小姐说笑,现在虽然是夏日,可萤火虫都在草丛里,这儿是水中央,萤火虫怎么会在这里。”

  “就是有!”

  忽有一支冷箭射来,娉婷吓坏了,急忙躲入船内,冷箭一支一支射入她身后的水底,言霜影还没有站稳,船一晃便把她晃入了水底。

  她呛了水,不断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娉婷正要伸手去拉她,更多的箭射来,岸边似乎有人在喊叫。

  漆黑的水底,莲花香气蔓延,似乎还有血液的腥气,她慌乱中感受到了水波的异常,好像有人朝着此处游来。

  她张开双臂,身子慢慢失去温度。

  水中有一个人抱住了她的腰,毫不费力便将她送出水面,娉婷已经吓晕了,没有她乱喊,船倒是平稳不少,放箭的人也都不见了,水面又重归宁静,夏日的水,一向宁静,只有荷叶擎风。

  她很清楚她摸到了什么。

  是鱼的背鳍,是一颗颗硕大而冰冷的鱼鳞。

  她自然也很清楚是何人救了她,那双眼睛,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怎么会认不出,水底下起了什么波澜。

  不久家中有人来传话,说是她母亲生了重病,要见她。

  她回了家,母亲问她,过得可好。

  一切皆好。

  再没有别人比晏梁更加爱她。

  他会在意她流血受伤,会在意她每一次皱眉。

  她陪在母亲房中,母亲说,“你很小的时候,术士说,你非人间俗物,这幅身躯并不能承载你,极有可能夭折,若是不见外人还好,你父亲和你祖母这才不许你见人,不许你出门。”

  她愣了一下,“我以为……”

  “你长大了,过得很好,这就罢了,从前不过是迷了眼,信江湖术士的鬼话,神棍一个。”

  “母亲。”她将脸贴在母亲手背上。

  “我虽不信他,可家中后来发生许多事,竟都被他一一言中,若是……若是你以后真的遇见了什么不能渡过的危机,就拿走这个。”

  母亲的侍女递过来一本旧书。

  她略略翻了几页,开头便是。

  “南海之外,鲛人泣珠,水居如鱼,不废织绩。”“鲛人油屑入燃灯,为长明之灯,千年不灭,鲛人之泪,为霜雪走珠,藏于尸身中,亡者万年不朽。”

  “鲛人乃天宫织奴,半妖半神,鲛人所制之衣,称之天衣,故曰天衣无缝,又名龙纱,千金难求,入水不濡,入火不化。”

  她当即合上了书,手中竟拿不稳这小书,书落在地上,最后一页面朝天打开。

  上面写着,“欲寻谜底,三七茶馆。”

  “这书旧了,晏梁说,陈年旧物最是污秽,母亲方才又言此物多年未见天,恐怕不好带走。”

  母亲道,“虽这本小书上没有一个字,但终究留了这些年,那术士道,若你已成婚姻,第一次回门,便把此书给你。”

  霜影疑惑,“此书无字?”

  侍女捡起了书,翻开道,“可不就是一个字儿也没有?”翻开给霜影看。

  诡异至极,只有她能看见上面的字。

  霜影接过了书,“既然母亲这样说,我便拿走了。”

  她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急忙翻开看。

  “离耳海岸,有凌鱼者,月圆之夜化为鲛人潜入海底,天光初明,上岸化为人形,常人不能辨出何为凌鱼。”

  “鲛人始祖,烟,喜好歌谣,歌声动人,无妄海内,三界生灵无不沉迷其歌声,引玄女动凡心,玄女之兄得知,怒割鲛人喉,取其声,令永不得歌唱,在天帝前进言,蛊天帝,天帝遂大怒,逐烟为海妖,褫夺神号,剥烟一半仙骨,下放入凡,历劫九世,洗去邪心。”

  “鲛人族居古禅耳东海,今离耳青鸾,鲛人双心,胸中央一颗,脊背之上一颗,双心多思,故鲛人爱泣,双心亦聪颖,凡鲛人一族,皆过目不忘,各有天赋。鲛人女子柔美温和,数百年前有女子化为人形上岸嫁于人类男子为妻。鲛人族男子性情凶猛残忍,喜好掠陆地女子为食,化为俊朗少年,蜜语哄骗人间女子,惑其心智,拖入水中,与之交合,其后撕杀女子,啃食血肉。”

  她慌了手脚,忽见底下一行小字写道,“鲛人为半神之躯,食鲛人肉者,可得长生。”

  走了半路,见街上有人杂耍,旁有烤栗子的孩子,她想也没想便把手中的书丢入火中。

  侍女疑惑,“小姐,书不要了?”

  “不要了,旧了。”

  晏梁这些时日都在书房,常兴很是舒心,娶妻后果然明了了读书才是正理。

  夫妻二人也许久没有同房。

  夜间言霜影合上了窗户,见月缺了半角。

  身后有人忽然问道,“今日为何不住在家中?”

  言霜影淡然道,“母亲并无大碍,只是想念我,我坐了会儿就回来了。”

  “直接回来?”

  “不,我去街上看了会儿杂技。”她知道,他原本就很聪明,她不能撒谎,他会看出来。

  “有趣儿吗?”

  “嗯,有顶缸的,还有耍猴子的。”

  “若不是园子里的洞被堵上了,我便偷偷爬过去看你了。”

  言霜影捂住嘴笑,“前些年我身量还小,尚且可以和娉婷爬过来,你这样的个子,怕是要卡住了。”

  她自认只有一瞬间恐慌,就是他在她身后猛然开口说话时,周遭很静,她却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像是水中的鱼儿游到了她身后。

  “你在想什么?”他问她。

  “在想,你。”这话是真的。

  “我不是就在你跟前吗?”

  “对啊,你离我这样近,我却还是觉得你很远。”

  他便走近了些,抚摸她的喉咙。

  “这样呢?”

  霜影不知不觉竟躲开了他,她自己也没有想过,她内心深处竟在惧怕他。

  今日之前,从未如此。

  是哪一句话让她惧怕了呢?

  鲛人族男子性情凶猛残忍,喜好掠陆地女子为食,化为俊朗少年,蜜语哄骗人间女子,惑其心智,拖入水中,与之交合,其后撕杀女子,啃食血肉。

  难道是这句?

  还是……

  玄女好着一身百褶千蝶裙,鲛人歌唱,玄女起舞?

  她说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晏梁不再继续说话,他只是笑着,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

  “你怕我?”

  霜影一震,默然良久后道,“为何怕你?”

  “你心里清楚。”

  “清楚什么?”霜影苦笑,“是你从未对我吐露真言,还是你前几日在水中将我救上船,匆匆一眼便潜回水底?”

  霜影从来都不喜欢和他打哑谜,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也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夫君。

  他是人是鱼,又如何?也许,她只是怕他瞒得多了,她对他一无所知。

  会不会,连他的爱也是假的?

  会不会,他只是和她做戏?

  到底为何,他要娶她?

  她的脑子里很乱。

  晏梁坦诚道,“我是鲛人。”

  “我知道。”她说。

  晏梁看着她,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秘密对他多重要,是郑氏都不曾得知的秘密,他十六岁那年潜入潭水下抓鱼,当夜月圆,他才显露真身,随后也并未让其他人知道此事。

  只有她一人知道。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有关于鲛人的故事,我想,我是知道一些的。”

  “你是说,你对我知道一些?”

  “也许是。”

  他忽然笑了,“你对我,一无所知。”

  霜影心头的火猛然上来,“你从来都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的秘密?”

  他的声音低沉深邃,贴在她耳边道,“与鲛人交合,往往都会被鲛人猎杀。”

  她并不害怕,“新婚夜,你没有动我,就是这个原因?”

  “你觉得呢?”

  她说,“你要杀我可以,但是你杀了我,以后再也不许娶旁人,我不许。”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设想千百种她惧怕的模样,却没有想过她理直气壮不许他再娶妻的神情。

  不过,已经都没有所谓了,他要的,只剩下言霜影一人而已。

  他以为对这个女子的眷恋和期待都是因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原以为,他绝不会动心,他对她不过是谋划,一个卑劣的谋划,但是他这一刻才明白,他错了。

  这才是他要等的姻缘。

  他低头吻住了她,此前从未碰她一次,即使是同房也只是共寝谈心。

  她身上总是有一种干净又温暖的气息,他特意避开这种气息,因为太过诱惑人,像是最干净的水域散发的光芒。

  他是带着罪孽来到人间,他已经双手沾满鲜血,为了那个虚幻的影子,他杀了同族,受了无尽折磨。

  但他安慰自己,那个幻影是存在的,她会等着他。

  这一次,他不想再追求一个虚假的梦,如果怀里是她,那放弃所有,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