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鲛人双心

  她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妨碍她同他厮守,唯独一件,她无法忍受他心中还有另一个人。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执拗也罢。

  她要的,从来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他。

  照镜也难分辨的夫妻容貌,此时满是讽刺,千年修得共枕眠,他就像是另一个她。

  谁能原谅自己背叛了自己。

  她从发间取下簪子,簪子上也有一颗珠子,这似乎是她拥有的最后一颗。

  须臾间,她当着众人的面吞下了那颗珠子。

  “是什么?”季离忧问说书人。

  “走珠。”

  季离忧不解,“她为何吞走珠,因为有毒?”

  “无毒。”说书人道。

  晏梁吃了一惊,“你吃了什么?”

  “走珠。”她道,“你不是说走珠死人食后不朽,活人食后毙命吗?”她就是想气他。

  晏梁低了头,笑道,“你吞的那颗,是我的眼泪,无毒,食之康健,无虞。别和我闹性子了,跟我回家。”

  他伸出了手,要她过他身边去。

  一刻,走珠在她身体中炸裂,她胸膛中间绽开一个血洞,七窍流血。

  而他前一刻,脸上还带着笑,他伸出的手沾满了她的血,停在空中。

  事情转折太快,季离忧瞪大了眼睛。

  季离忧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颤着手去扶着说书人的袖子。

  他不敢再多看言霜影,亦不敢去看满地的鲜血,只好去看说书人。

  说书人一言不发,冷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这样的冷静近乎可怕,季离忧不敢再去扶他的袖子,他甚至不敢碰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昨夜说书人把玩的走珠。

  走珠、言霜影、炸裂……所有的字词合在一处,季离忧的心一跳一跳的抽搐。

  他是知道的,他从来都残忍,但那种残忍是坐看人间沧桑,生死离别的超然,他不知,他的残忍并不只是那一种。

  季离忧哑声问道,“是你杀了她?”

  说书人突如其来的微笑,“你觉得是我吗?”

  “我在问你,不是让你反问我。”他说。

  “是我又如何?”

  若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众人都被他玩得团团转,他作为高高在上的天神,便会满足不已,季离忧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为何杀她?”季离忧想问他。

  晏梁的脸色也沾了他妻子的血,他颤抖双手将霜影抱起。

  季离忧看见了鲛人的眼泪,刚出眼眶之时,金光闪闪,落于脸颊边化为霜雪般的洁白,触地成珠。

  先前季离忧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就在他还没回过神的一瞬间,地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寒冰,银色的冰朝着三七茶馆众人袭来。

  鲛人们挥手之间,身后已起了波浪,三七茶馆瞬间成了灌满了水,水柱化箭形,直勾勾刺向茶馆的伙计们。

  没等说书人出手,平日里跑堂的伙计途陌站在众人之前,眨眼间单手凭空握了件盾,将那盾抛出去,在空中化为一面银色的光盾。

  水柱激荡在银盾上,大有不破不归的决心。

  焦灼之时,季离忧看到了说书人那张越发叫人觉得陌生的脸,他丝毫不在意,不在意地上女子的生死,也不在意片刻后三七茶馆是否有一场血雨腥风。

  季离忧好奇,他做到这一步,到底是要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说书人的后背,会不会他是在请君入瓮。

  晏梁来得应该是急了些,衣摆下沾了许多泥尘,听此前说书人说的那段故事,晏梁不会如此冲动,如果晏梁一早知道三七茶馆藏龙卧虎,他断然不会如此不及后果。

  晏梁让小女孩来试探三七茶馆的主人。

  他们以为,他就是这茶馆的主人了,可不知,其实茶馆背后卧着一只道行高深的老神仙。

  银盾只坚持了一炷香,茶馆四下是海水,柱子被淹了一半,只有三七茶馆的这些人被一个屏障护在中央隔开了水,故此季离忧没有被水淹死。

  见头顶也是水,季离忧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要是屏障破了,可就泡在水里了。”

  说书人要什么,季离忧很快就明白了。

  扇子合上,直指地上那颗方才掉落的珍珠,正是晏梁眼眶中流出的眼泪,地上的珍珠即刻飞到了扇上。

  他把扇子收回袖中,连带着珍珠。

  说书人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闲适轻松,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要事,四下是杀机,也没能阻止他从喉间发出的一声低笑。

  季离忧看见晏梁轻轻把怀里的女子平放在地上,用术法也隔开了周围的海水,他明白,言霜影也是人类。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几乎要生吞了三七茶馆的人。

  季离忧吓得后退一步。

  说书人却微微站稳了,道,“看来今日不是个喝茶的好日子。”

  鲛人现了原形,在水波中,上身是人身,下身是一条鱼尾,鳞片墨蓝,在各处鳞片的接合处,微光幽幽,墨蓝色的鱼尾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轻而易举割开了途陌的结界。

  他见过的鱼只是一种柔弱腥气的活物,但面前的鲛人却不同,他身上的鳞片和鱼尾很难让人不去想山中的猛兽,他的鱼鳍更让季离忧想到了猛虎的利爪。

  破裂的屏障再也阻拦不了怒吼的海水。

  说书人火上浇油,“虽然不是个喝茶的好天气,但——适合杀戮。”

  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季离忧却觉得他听懂了,说书人一向不喜欢鲜血淋漓的场面,他觉得血很是污秽,现下三七茶馆都是水,杀了人,这四下的水也会把血带走。

  婴师傅走到季离忧身边,重新为他布开一道屏障,将他推到柜台后,“少掌柜就坐在这里看着,大人打架,小孩儿别乱跑。”

  两拨人即刻动起手来。

  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说书人的错,要是季离忧猜得是对的,那说书人便是罪魁祸首,他杀了人家的妻子,还不紧不慢地说着风凉话。

  途陌对上了其中一个鲛人,两人的武器一碰,隔着水波季离忧也能感到一震。

  更叫人吃惊的是婴师傅和茶博士,他们两个和剩下两个鲛人动起了手。

  其实到了现在,季离忧已经不在意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割断了她的脖子。

  说书人抹去他的记忆并不难,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从第一次到后来受伤那一次,他都清楚,他有意让他忘记一部分发生过的事。

  小女孩趴在结界外面,故意张开了血盆大口。

  季离忧摇头,“你又进不来。”

  话声刚落,她手里就多了一个小刀子,一下一下在结界外刮割。

  他不太在意,在混战中去寻说书人的身影,只见他抖腕出扇,手中的山水折扇顷刻化作长剑,提剑迎鲛人。

  他极少化扇为剑,除非是带他练剑时,小时候他不喜欢用剑,倒是喜欢他这把扇子,他就将扇化作长剑给他。

  鲛人的爪子碰上这紫轻烟雨,当即见了血色,几招下来,鲛人没落得一点好,他本想报仇,可实在不是说书人的对手,再看三七茶馆的几个打手,各个都占上风,季离忧现在已经不想再叫他们伙计,谁家跑堂做饭的伙计打架打得天花乱坠。

  说书人把剑架在晏梁的肩膀上,再一用力便砍入鱼鳞之下,鲛人们一时间都停手了。

  “技不如人,我并无怨言,但你把身份报上来,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晏梁咬牙道。

  “你没有机会了。”说书人叹气。

  话音刚落,季离忧便道,“住手!”

  说书人不听,手里的长剑没有收下去。

  却,也没有继续向下。

  季离忧又说了一声,“住手。”

  说书人的长剑这才离开他的肩膀。

  鲛人恨恨地看着说书人,似乎要筹划下一步计划。

  “你把言霜影救了,让他们离开茶馆罢。”季离忧说。

  说书人以扇覆面,露出一对冷酷的眼睛,“凭什么?”

  “你说凭什么,却没有说救不了,意思是可以救,不是吗?”季离忧同他商量。

  说书人摇头,“救不了。”

  “你珠子也拿到了,目的也达成了,非要她加上一条命?”

  说书人看着季离忧,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季离忧说道,“你什么也不用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当然也不知你要晏梁的泪滴做什么。”

  季离忧接着对晏梁说,“要是他能救你妻子,你就带着人走,从此后不许来我三七茶馆寻祸,也不许再找他寻仇。”他指着说书人。

  “痴人说梦。”晏梁回他这样一句。

  说书人冷笑。

  季离忧道,“你让你的人杀了我一次,我的人又杀了你的人一次,一来一回,你算是吃了亏?论理,是你先动手。”

  晏梁气道,“若不是他将我妻哄骗至此地,又如何会发生这些事?”

  “是言霜影自己要来,要是她想跟你走,你一出现她就跟你走了,是你自己和青鸟的主人不清不白惹怒了你妻,怪得了何人?”

  晏梁又悔又悲,转眼去看言霜影的尸身。

  “你说有办法救她,可是真的?”

  季离忧大着胆子说,“自然是真的。”

  走到了说书人身边,低声道,“你惹的祸事,你还不想办法解决?”

  “把人都杀了,一了百了,不是简单?”说书人道。

  季离忧火气上来,“你要是救不了她,我……”

  “嗯?”

  “我再也不同你说一句话了。”

  说书人笑了,“你这威胁,像是蚊子叮了一口,没什么大用。”

  晏梁怕是三七茶馆的人在逗弄他,眼见又要化为鲛身。

  “救她的办法也有。”说书人不急不慢。

  “到底什么办法?”

  “你不是鲛人吗?鲛人有两颗心,前后各一颗,给她一颗,我再替她修复伤口,便能痊愈。”

  晏梁反问,“就这样简单?”

  他身后的鲛人却急急上前阻拦,“晏梁,不可。”

  他说,没有什么比言霜影的命更重要。

  当即便用利爪将胸前的心挖了出来。

  说书人提醒道,“你是鲛人,她是人类,给了她这颗心,她今后会和你一样,在月圆之夜变成鲛人,当然,也有好处,你活多久,她活多久。”

  晏梁点头,“如果可以救她,做什么都可以。”

  “也有不好的地方,唉……”他叹息着,将言霜影破碎的心取出,把鲛人的心推入她空洞的胸膛,“不好之处就是,以后你脑子里想什么,她都会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你也知道,夫妻两个,那该多没意思……”

  说罢,伸出手去替她抚平身上的伤口。

  不到半刻,她的脸色又恢复了血色,只是还未醒来,晏梁去探她的鼻息,也已正常。

  他自然没对说书人道谢,恨不得杀了他才是,抱起了言霜影,出了三七茶馆便走。

  四个鲛人也走了三个,唯独有一个还留在三七茶馆。

  “慢走不送。”茶博士请客。

  这鲛人正是方才与途陌交手的人。

  途陌道,“还没打够,要再来领教领教我的厉害?”

  鲛人不去理他,对转身上楼的说书人道,“若是今日我们的神尊可以恢复过去一半的神力,也不会被你羞辱至此,他忘却玄女大人的那部分记忆中就有你,要是记起了你,今日一定取你性命。”

  说书人不轻不重道,“哦,那可不一定。”

  “是神尊用情过深,才不得不忘记与玄女的大部分记忆,他如今只是以为和玄女大人只是露水情缘,匆匆几面,要是记起了全部,他不会为了一个人类女子在凡间徘徊。”

  说书人笑了,“用情过深?我本来以为大家都说鱼笨是说着玩玩,没想到是真的。晏梁不会再回天宫了,他也不会再为了玄女做无谓之事,忘记她,不是因为心中还有她,是因为他觉得恶心,为了一个心硬如石的女子,做出了种种傻事,想清楚了,便觉得不屑,这才是他忘记玄女的真相。”

  “绝不可能,神尊不会放弃玄女大人。”

  说书人想到了什么,把地上青鸟送来的珠子丢给了他,“你可以试试把这珠子还给晏梁,看看他会不会杀了你。”

  鲛人问道,“我虽然不知你要神尊的眼泪为何,但这也是他的泪珠,是为玄女大人而流,你为何不要这一颗?”

  季离忧也很疑惑,他猜出了青鸟的主人可能也拥有晏梁的眼泪,既然说书人就是要寻他的泪,为何这一颗他不要。

  说书人摇摇头,“这一颗,只有倾慕之情,太浅薄,我要的不是这样的鲛人泪。”

  鲛人听罢,转身离去。

  季离忧听见他说。

  为一个女子失去神音,为另一个女子失去一颗心,轮回多少次,也只是个傻子。

  季离忧抬头问说书人,“晏梁……不,应该是烟,你觉得他真的是傻子吗?”

  说书人摊摊手,作势自己也不知。

  倒是茶博士说了句。

  第一次或许是傻,被心上人玩弄得团团转,下凡历劫也都是从未过情劫,就算是必须要历情劫,也是她从烟身上剥下的鳞片刺入了胎中,让一个同烟一模一样的女子与他相恋,她才不至于嫉妒发疯。

  但第二次却不是,一个从身到影都同他如此相似的人,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曾远离他,她给他的是一颗真心,自然换来了一颗真心,如何算是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