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入世间一去无归期(佳音难觅)

  由九意乘船,船到行全码头已经是九日之后。

  他要回一趟良渚。

  季离忧虽早不和主家联络,但挂着个季姓一日,他就一日是季家的血脉。

  他问说书人要不要同他一起去良渚,说书人只顾着装睡,并没有回答,他便也没有叫他了,一个不想醒的人,如果叫得醒,再说,自从上一次他亲眼看见说书人如此用如此狠毒的手段达成目的,他就不寒而栗,言霜影只是个平常女子,而他为了得到晏梁的眼泪,丝毫不在意一个无辜之人的生死。

  倘若那次没能救回言姑娘,他一辈子也难以安心。

  这次他不去,也给了两个人些时候各自冷静。

  这些时日,他见了他话少,他见了他又何尝不是。

  临走之时,途陌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一扭头回了茶馆。

  婴师傅追上来,往包袱里多塞了几张银票,“去了皇城,总不能叫人看扁了不是。”

  季离忧笑了,“我带够了金银,就是主家叫我滚出去,我也有地方住。”

  婴师傅做事最是伶俐圆滑,季离忧看出了他是有话要说,“婴师傅有话可直说。”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望的那扇窗正是说书人的房间。

  季离忧无奈,“在我手心上写吧。”

  当下听了,婴师傅便在他手心上写道,“锦陆城亥占县丛景儿。”

  把袖中的匕首一齐送入了季离忧手中。

  季离忧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将此物交到丛景儿手中。

  他点了一点头,同婴师傅道,“还请婴师傅替我照看好茶馆,此去少不了小半年……还有那位……也请多担待些。”

  婴师傅一一答应。

  “咱们做生意的,名利都得有,名誉和利益,一个不能少,近日茶馆越发入不敷出,婴师傅多上心些。”

  “好,我都记下了,少掌柜尽管去。”

  数日后路过锦陆城,季离忧找了家客栈,夜间草草住了一夜。

  伙计见有客来,慌忙招客,带着季离忧去拣择房间。

  吃过夜饭,季离忧询问跑堂,“这锦陆城可有姓丛的人家?”

  “哎呦客官,锦陆城虽说是个小城,也说小也不小,不知客官说的具体是哪片地儿?”

  “亥占。”

  “亥占?明日小公子从此处动身,往东边走,渡一条水,再过一座山,就是亥占了。”

  听罢,季离忧皱了皱眉,看来是有一段路要走了。

  只好早早睡下。

  次日起床,疲经几日水路的季离忧肿着眼困倦,打水擦了脸,用了些早点,见外面日头已经出来了。

  客栈外两旁店铺都开齐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十分拥挤。

  他撑着脑袋歇了片刻,怎么都吃不下东西。

  不一会儿,伙计手里拿了个锦囊,道,“是昨晚公子睡着后,另一个公子叫我今早等你吃过早点给你的。”

  “是什么?”季离忧诧异。

  一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颗透明的珠子。

  他看了几眼,忍住笑意,“这个闻老头,说着不来,果然是嘴硬。”

  小心翼翼将信放回锦囊,揣进衣服里问道,“他呢?”

  “那位公子……”

  没等他说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客栈外有马的嘶鸣声。

  “良公子。”

  伙计被他打断,没有再继续说。

  季离忧见来者是谁,有些许烦恼,“是你,你怎么来了?”

  想等的人没有看见,不想见的人倒是提前上门找他了。

  “你还没说昨晚那位公子去了何处?”季离忧道。

  伙计见季离忧身边人腰间带着配剑,刀鞘上还有陈旧的划痕,有见这人虎口间也有茧子,便知有些闯江湖的底细。

  恭恭敬敬回答,“那位公子已经走了,他走时说,若公子想要知道这把匕首的由来,可以自行得知。要是公子不想多费力去递物,将东西丢了也成。”

  季离忧听闻他走了,心中更是燃起了无名火。

  “你来做什么?”他把怒气转移到此人身上。

  来人跪下行礼,“是老夫人让小人来接公子一程。”

  “接我一程?我这才出伯虑没多久,还没到良渚边上,你就来接我?是在九意里面待了数日,一路跟着我吧?”

  面前男子低了头,“解厉该死,惹公子不悦,属下也只是担心路途危险,想沿路护送。”

  季离忧不断点头,起身道,“是,是,是,都是你的理。”

  不知是在对谁发牢骚。

  解厉还是呆呆地跪在地上,没有季离忧的命令,他不敢起来。

  “还不快走,我有事要办,办完我们即刻启程。”

  “是。”

  信上说书人道,这球是封存了某个人的记忆,不知是谁。

  丛景儿是丛家的次女,身份低微,此匕首异常华贵,季离忧一眼认出了这该是良渚世家中孟氏一族的私物,匕首一端还刻着小小一个孟字。

  他坐在马车里打瞌睡,马车外的人说,“公子若是累了,睡一会儿也可,到了地方我等会叫醒公子。”

  季离忧隔着帘幕说了声好。

  握紧锦囊里的珠子,缓缓闭了眼。

  这究竟是谁的记忆?

  帐包外落了雪,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女子端着一碗云吞朝前走,雪地是太滑了,她一个不当心便滑到在地,身后的侍女们没有扶起她,倒是哈哈大笑。

  云吞洒了,沾湿了她的衣摆。

  草原上的冬日可真冷,清晨草叶上都沾着厚重的白霜。

  女子站在一座蓝色的帐包外,手里还端着剩下的云吞,指节冻得发红,耳朵上似乎也有冻疮。

  侍女从帐包里掀开一角,走出来行了礼,季离忧认出这是中原的礼节,草原上的人,向着这个女子行中原礼,也就是说这个女子很可能是中原女子。

  “惠安公主,还请回吧,莫和多刚与臣子们议事回来,还没有洗漱,不好见公主。”

  惠安公主?季离忧当然知道她是谁,史书上记载,她给了东胡王永图尚达,和亲三年便克死异乡,仓促被埋于草原下做了肥料,连棺椁也没有,听闻惠安公主并不在和亲之册上,但却请辞前去下嫁永图尚达,愿为南魏东胡缔交唇齿之邦。惠安公主本是极受宠爱的公主,是皇后的第三女,书上曾说她的容貌酷似夭折的德荣公主,德容公主是南魏的嫡公主,也是南魏皇室第一个公主,夭折后陛下大哀,直到皇后生下惠安公主。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眉眼同她姐姐相似,陛下和皇后尤其疼爱她,其后惠安公主一意孤行嫁往东胡,陛下虽表面同东胡说缔结姻亲,再好不过,实则对太子下旨,就算是日后她要回南魏,也不允她回来了。

  季离忧一直不明白,为何史书中的惠安公主要破釜沉舟嫁给草原上食肉饮血的蛮子。

  惠安公主在帐包外又等了一个时辰。

  侍女没法子,撑了伞给她,“公主还是不要让婢子为难。”

  这些女子都是草原上的女子,自小也是饮羊奶,骑骏马长大,一个个都和南魏的姑娘不同,很是高大健壮。

  侍女比惠安公主还要高出一个头。

  她中原话说的不好,本想劝着公主早些回去,可嘴笨,说也说不好。

  突然,帐包里有女子娇嗔一声。

  隔着帐包,也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惠安公主面色更加苍白,指节也握得愈发紧,“永图尚达,我知道你在。”

  帐包里,男子对毛裘间妖娆的女子做了个口型,让她不要出声。

  “又怎么了?”他问道。

  “本宫给你做了云吞,你要来本宫帐包里吃吗?”

  他觉得很烦,大手抚上的身后女子洁白的后背,“我不吃那些南魏吃食,你爱吃,一个人慢慢吃。”

  帐包里有另外的女子在服侍他,惠安公主如何会不知。

  季离忧摇摇头,“好歹是个南魏公主,被欺负到了这份上,也真是窝囊。”

  女子擦了眼泪,笑道,“好,那本宫给你留一些,你要是想吃了,就告诉我一声。”

  她以为,要是她把自己赔给他,他就会既往不咎,从前发生的事都会过去,他会同她像在南魏一样开怀,像是初见时候的模样。

  明明他说过,他这一辈子都只会爱她一人。

  她拼尽全力从南魏脱身,只为了可以嫁给他,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

  惠安公主的眼睛通红,让人心疼,侍女要送她回去,被惠安公主拦下,“去照顾莫和多,叫他少喝些酒。”

  惠安走了几步,在草丛里吐了起来,季离忧见她吐到后来,甚至呕出了血丝。

  待她回到帐包,有行医过来把脉,季离忧这才知道惠安公主已经有了身孕。

  他想了一下,惠安公主嫁去草原三年,并无子嗣留存,这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惠安公主道,“莫和多还不知道此事,不要告诉他。”

  “公主,此事还是不要隐瞒为好。”

  惠安公主摇头,“他若是知道了,恐怕根本不会让孩子降生。”

  行医走后,惠安公主一个人趴在帐包的毯子上,盯着那碗云吞出神。

  季离忧心想,“都吐血了,该是大病,难不成惠安公主就是因此而死?”

  惠安公主坐了起来,端起刻着金鱼和莲花的锡碗,将碗里已经冰凉的云吞吃了个干净,放下碗。

  满脸尽是眼泪。

  季离忧记得书上说她和亲那年才十五岁,就算是离世,也不过十八岁。

  离家的女孩,又无夫君呵护,异乡之地,处处孤寂,真是可怜。

  她吃完了,自言自语道,“说好的,此生绝不会负我,不是说好了吗?”

  晚间惠安公主又吐了一次,这一次,她吐得不是血丝了,是大口大口的鲜血。

  行医再次来,只好先让她喝些药护住心脉,嘱咐道,“依照公主现下情况,这个孩子不该留,同莫和多说一声,把孩子打了罢。”

  惠安公主苦笑,“我不要紧,只是吐了些血,是心火太旺,不碍事的。”歇了一口气,继续道,“这不算什么,还记得前年我手臂上剜了那样大一块肉,流了许多血,比这可流得更多。”

  行医是南魏御医中不甚起眼的一位,跟随和亲的队伍已经都被莫和多杀了大半,那几位见多识广的御医也死在了草原人的刀下。

  他听闻公主这般玩笑着说道,心中一刺痛,“殿下,多为自己打算几步,不要太执拗了,将自己也缠绕进去。”

  惠安道,“这个孩子,我想留住,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他?”

  “殿下啊!”他无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怕我死后,莫和多对他不好,不会的,等我死了,莫和多就不会再恨南魏了,也不会恨这个孩子,他是曾爱过我的永图尚达,在成为莫和多前,他只是我的永图尚达,他不会对孩子不好。”

  行医还想劝,却无能为力,道,“也有办法,可此法是损母体护子体,公主若执意要诞下此子,便没有几年时候了。”

  “可以。”她说。

  季离忧没想过女子为了腹中的孩子可以果决至此。

  他心中暗暗悲伤,他的母亲又是如何生下了他?是不是她也有苦衷才离开了他?

  季离忧不知。

  行医又说,“我给殿下服用的药效力很强,但也许会腹痛阵阵,但只要忍过去,坐胎便稳了。”

  惠安说好,“只要可以生下这个孩子,就好。我一个人活着太孤单,有了这个孩子,哪怕只有几年光阴也好。”

  她喝下了药,初初还没有任何反应,到了快天亮之时。

  她挣扎着从毯子一边滚到另一边,满脸冷汗,在地上翻身,喘息都痛苦。

  季离忧像是感受到了同样惨烈的痛,他大口地喘气,觉得身上疼痛难以缓解。

  疼了半个时辰,惠安公主在毯子上坐起身,膝盖抵着下巴,望着地上的毯子发呆,季离忧怀疑她是不是疼得脑子不清楚了。

  他又听见惠安公主自言自语了。

  果然像是个疯子。

  从她口中,季离忧知道了一些她和永图尚达的过去。

  他被扣在南魏做质子,正是如此才认识了惠安公主。

  惠安公主偷偷教他学写字,他就教惠安骑马的技巧,如何才能在马上坐稳。

  草原的天亮得早,惠安公主刚睡着没有多久,有人便进来了。

  季离忧一见这人便吃惊。

  这不是途陌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惠安公主渐渐清醒了一些,她慢慢坐起身揉着眼睛。

  “不是你叫我来吗?我来了,你又装模作样。”他说。

  “永图尚达,我很累,你能不能过来抱抱我?”

  “可笑,在外人面前一口一个本宫,在我面前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你真是有意思。”

  惠安公主没有去顶撞他,她低着头,似乎身上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

  “你天天能不能多吃些,瘦得像是鬼一样,你看看草原上的女子哪一个像你一样见风就倒,叫人恶心。”

  惠安心头的委屈涌上来,她无法和他诉说,连侍女将伞递给她的时候都知道叫她一定要保重身子,他却说出这些伤人的话。

  过往种种,在南魏多年的相处,此时不过都成了尘土,他伸出手掸开都觉得厌烦。

  惠安却无法挽留他的心。

  她对他有悔恨有愧疚,最多的还是对过往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