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冤家路窄

  良渚城下雨常有,季府外的街上正落大雨,就在午后。

  季老夫人皱眉,问身边侍候的下人道,“雨下了多久?”

  “回禀太太,下了约莫一个时辰。”

  她看似无意问了句,“良儿还在门外候着?”

  “这……”下人不好意思直言季离忧早就走了。

  “是不是又跑了?”

  “太太,解厉出去了一趟,现在都没有回来,许是陪在良公子身边。”她看出了老夫人是在担心季离忧。

  “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要是地上都是积水,骑马路过也有几分危险,去清理干净,免得有人一脚踩进了门外的水洼里。”

  侍女诧异问道,“不仅是府内的积水,门外也要清理干净是吗?”

  “何时我需要再多说一遍?”

  “是,小人立刻去吩咐。”

  街市闲行,日头尚早,季离忧见龟坊一家茶坊,指着道,“太平茶坊。人家这茶坊的名字可比咱们高深多了,闻老头,你说是不是?”

  他默然无语。

  等两人坐定,叫了一壶茶,说书人才缓缓道,“三七茶馆是季伏微所取。”

  季离忧这才想到自己从未想过茶馆之名的由来,“三七是药材?”

  “自人死后,从死期那日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也就是俗称的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直到末七,共计七七四十九日。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日去一魄,故此三年魂尽,七满魄散。三和七,便是此等意思。”

  季离忧似懂非懂,“祖父一到伯虑,便开了这家茶馆,他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了你?”

  “他开三七茶馆,和我并无关系,而我,是因为三七茶馆这个名字而来。”

  “祖父好端端,给茶馆取个如此诡异的名字做什么?”

  说书人饮了一口,道,“三七之期,迎无家亡魂。”

  “无家亡魂?祖父要迎的是谁?”季离忧对季伏微越发好奇。

  季离忧问道,“我祖父他,像你一样通天彻地?”

  “季伏微只是个凡人,他射覆之术不错,但……终归是个没有神力的凡人。”

  “你别一口一个凡人,我也是凡人,你从唇角吐出凡人二字的时候,都带着不屑,真叫人难受。”

  “是吗?”他挑了挑眉尾。

  “是,当然是。”

  太平茶馆的说书先生已经讲了许久。

  季离忧捧着下巴,听了一会儿,“讲得不如你生动。”

  说书人禁不住笑,“多谢夸奖。”

  “天下将治,地气自北向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今良渚北地大陷,乃是地气由南向北而致……”说书先生口中念念有词。

  季离忧摇头低声道,“此人还真是大胆,敢光明正大蛊惑民众。”

  说书人在一边点头,倒数了几个数字,“三,二,一。”

  一个数完,就有官兵进入,逮走了方才的说书先生。

  虽良渚算是开明之都,但天子脚下,敢说天下即将大乱的说书人,摆明着是乱臣贼子。

  “你说,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奸细?官兵来得也太快了。”

  说书人道,“我怎么知道?”

  说话间,解厉回来了,“公子,老夫人让你回府。”

  季离忧点点头,“我知道了。”

  “马车在外面等候。”

  季离忧点头,“你要和我一起回……”

  再看身边,已空无一人。

  “这个小老头,跑得挺快。”

  解厉没听见他低声说了什么,“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

  轿子入了季府,在偌大的季府兜兜转转。

  季离忧下了轿子,跟着下人前去拜见这位老夫人,前几次见她,还是他幼年之时。

  “来了?”

  “是,祖母。”季离忧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扣了头。

  季家如今可以在良渚众多世家立于不败之地,也有季老太太一份功劳。

  她有一个封号,数十年前,良渚无人不知。

  简渠公主。

  如今,祖母也已年过九十,头发花白,但眉间的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季离忧曾见过画像上的她,年轻时貌美动人,惊动皇城。

  只可惜,祖父早早便同她和离。

  天底下向公主提出和离的人,恐怕祖父是头一个,如此胡闹,公主竟也没有离开季家,反倒在季家二老去后,接了季家,成为季家家主。

  祖父身上发生的事,有太多都叫人拍案称奇,但偏偏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样传奇的人,说书人当真没有对他动过任何心思吗?

  倘若没有,又为何同他做一桩交易?

  季离忧想要将所有的线索串联,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从那个叫时嵬的女子下手,她同祖父,还有祖母之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入六学读书,还同驸马亲密异常,当然,季离忧觉得,祖父不一定是在成为驸马后才会那位叫时嵬的女子动心,可能这些顺序都有待重新规整。

  夜间已经黑了视线,祖母却叫人将烛光拿到季离忧眼前。

  “祖母?”他不知老人家是何意。

  祖母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肚子饿了吗?”许久,她忽然说。

  季离忧受宠若惊,“没,在外面吃过才回来。”

  “嗯。”她又恢复了威严。

  “你所来为何?”

  季离忧心道,“不是你让我回来?”

  口中道,“为了祖母寿辰而来。”

  她停停顿顿,几句话说了半日。

  季离忧听罢她最后说,“给你备了上房,你就不要出去住了。”

  他拱手道,“是。”

  当下季家并不轻松,季离忧分析局势,季家家主除非完全打消陛下的怀疑,否则季家接下来每一步都危险重重。

  万丞变法,季司空也是新法一派,但不久前,万丞已经退出了新法一派,甚至辞官告老。

  此事说来奇诡。

  万丞爱子一年前因背疾而死,万丞平日朝廷政务繁忙,很少顾及孩子,爱子死后,万丞悲痛不已。

  痛思之后,他决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

  一面又亲自行香拜表,以慰藉爱子亡魂。

  待到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

  万丞与其妻焚香送佛,忽然间,万丞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妻更是泪眼婆娑,呼唤他醒来。

  到五更,他才如梦初觉,口中道:“奇怪,奇怪。”

  左右扶进中门。

  夫人等他缓了一缓,入内寝,问万丞缘故。

  只见万丞眼中垂泪:“适才我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了一个奇怪的去处,如官府之地,府门尚闭。我见吾儿肩上戴着枷锁,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又靠近些,看见儿子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苦痛。”

  万夫人不解,“麟儿向你哭诉了些什么?”

  万丞想起了儿子说:‘阴司那处,因为父亲久居高位,不仅不思行善,反倒为官任性执拗,只顾执新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而我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父亲给我所做的斋醮并不可解。望父亲回头,休得贪恋富贵。”

  夫人说,“是夫君想得太多,你对麟儿并无亏欠,是个好父亲,更是个好官,定是夫君近来疲惫,才想着这些事。”

  万丞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外面人言籍籍,我早已无力支撑。也许是孩子给我的规劝,让我早日从官场脱身,以免越陷越深。”

  夫人听他打定主意想要辞官,便说,“也好,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

  万丞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官。

  他这一走,如今新法一派的支持者只有季司空、戴尚书等人。

  再看旧法的维护者,不但有势力与日俱增的孟家,还有良渚众多世家。

  倘若变法成功,固然季家地位稳牢,又能为百姓谋取福址。

  季离忧对新法略有耳闻,支持新法者认为现行朝廷想要重回十年前的繁荣,并不在于节省开支,国家如今的问题正是在于底子薄弱。

  世家侵吞大量土地,徭役繁重,再这样下去,百姓迟早会撑不住。

  故此针对重重薄弱,新法官员上书请求颁布保甲法、募役法、市易法等,为的就是改变萎弱的民风、确立法度,重回繁荣。

  但新法不可避免地损害了众多世家的利益,所以很明显,这一回,良渚世家大多都会和季家对着来。

  其实,季离忧并不明白为何季家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就按照现在的法度治理国家,百年也许就可以休养生息,若用新法,也许是加快了国家元气的恢复,但一个不小心,新法出现失误,所有人都会将矛头指向季家。

  这步棋,季离忧觉得季善敬不会下,应该是季善敬背后的祖母所操控。

  但她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季离忧左右思忖的,也想不出原因。

  季家的院落相互交错,左右相通,他走了几步,不知解厉从何处钻了出来,“公子。”

  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公子,方才我在外面……”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身边的高墙上窸窸窣窣。

  “谁?”季离忧问了一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墙头上越过,“是我。”

  季离忧不知情况,“这是谁?”

  解厉见罢,道,“公子,没事,我们先走吧。”

  “到底是谁?爬墙进季家,如今季家的高墙是哪个小毛贼都能爬的?”

  解厉凑近了道,“是杨姑娘。”

  “她是谁?”

  “是——”解厉想着要如何几句话说完。

  “啊——”她忽然失足,往季离忧这个方向倒下。

  季离忧下意识上前一护,用手臂撑了她一下,“姑娘没事?”

  小姑娘摇头,“谢谢哥哥,我没事。”

  蹦蹦跳跳跑了。

  “这小丫头到底是谁?”

  “是家主都不敢赶的人,她这几日要借住,但家主嫌她聒噪,不许她晚间来拜访,她又求老夫人,让老夫人给家主下命令,可老夫人只说,家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让她自己想办法。她只好这几天来爬墙,家主说,要是她能悄无声息进来,就叫她住在这里。”

  季离忧走了几步路,笑道,“季善敬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家主也是被逼无奈。”

  “果然是个‘狠角色’。”他开玩笑道。

  “你有没有觉得那姑娘很像一个人?”季离忧忽然问解厉。

  “公子说像谁?”

  “算了,我看错了。”他说。

  第二日清晨,季离忧又在季府遇见了昨夜的姑娘。

  “哎,你不是昨晚接了我的人吗?”小姑娘笑嘻嘻。

  “姑娘还能认出我?”

  “当然啦,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在季家见过你?”

  “季良,字离忧。”

  “季良?”

  “你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算是主家之人,常居伯虑。”

  小姑娘拍拍自己的脑门,“哎呦,我知道了,你是伯虑季家的家主,对不对?”

  季离忧实在不好意思承认,现在伯虑季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他给谁当家主?

  “正是。”

  说了几句话,季离忧察觉不远处一股寒风扫来,他闭了嘴。

  季善敬行了礼道,“是良弟回来了?昨晚回来的吗?”

  “回大哥,是昨晚回来的。”

  “一路上可辛苦?”

  “行得不急,所以也不算劳累。”

  “这一回,要在家中住多久?”

  季离忧心累,这就开始直接问他想要在季家留多久了?他一向不喜欢他留在良渚,不知为何,季离忧觉得他十分忌惮自己,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任何威胁他的条件,凭身份,他季善敬才是祖母带出来的家主,凭官爵,他已经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司空。

  他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替代他,但季善敬对他的敌意来的莫名其妙。

  “约莫半月罢。”

  季善敬拉着小姑娘的腕子,一边对季离忧道,“良渚也不算是个养人的地方,不如你住的花都伯虑。”

  牵着小姑娘走了。

  走了很远,季离忧还听见小姑娘问他,“为何不许我和他说话?他是坏人吗?”

  解厉走了过来,“公子别多想,家主他只是为了主家安宁。”

  季离忧反问,“我做什么了,就让你们主家不安宁了?”

  解厉知道自己嘴笨,方才又说得伤人,只好闭上嘴。

  见他沉默不语,季离忧叹息,“有些时候,存在就是错误,做不做惹人心烦的事,反而没有那样重要了。”

  他想起了三七茶馆,比季府好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