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院子里疏疏落落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三七茶馆也有这样的翠竹。
季离忧不知道季家的怎么知道他住的地方也有竹子,但他想,也许是巧合。
这种竹子,是伯虑的翠竹,别处都很难找到。
完美的巧合。
竹帘已卷起,一个少年正手托着腮,坐在窗口,陷入沉思。
说书人走到他身边饮了一杯茶,见他还是没有反应。
他只好坐在他身边,也托着腮看他。
他在看院子里的竹,而他在看他,同样的寂静无语。
如果是个女子,季离忧长得也许并不算惊艳,但他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像是烟雨江南的女子,用烟雨氤氲出来的温和。
他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有种非凡的风姿和气质,如同陈旧的古书中走出的佩戴兰草的君子。
说书人忽然开了打破了沉静,“你在想些什么?”
季离忧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反正不是在想你。”
他笑了,“我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回伯虑?”
“后日。”
“为什么不是今天?”
“因为,你的事情办好了,我的事情却没有办好。”说书人揉了揉他的脑袋。
季离忧又皱起了眉,很是不耐烦。
“你身上有血腥味,哪来的?”
“不知道。”季离忧不客气。
说书人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悠闲地晃着手里的扇子,道:“你看见我的扇子没有?你再惹我一下,我就让它打你一下。”
季离忧冷笑一声,“我倒要看它敢不敢打我。”
说书人一把拉住了他,“它不敢打你,我也舍不得打你。”
季离忧扭开头,依旧是愁眉不展。
说书人问道,“不开心?”
季离忧站起来走了几步,看起来很是烦恼,踱步片刻,终于扑倒在他怀里哭。
门没有关,侍女红着脸,远远地瞅了一眼,心里却不住胡思乱想。
说书人无奈,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哭得像是个小孩子,谁能拒绝他的拥抱呢?
夜间,他伏在床边看书,借着昏暗的灯火翻页,说书人将书夺了过来,“看的什么?”
季离忧昂着头道,“春画集。”
说书人噗嗤一笑,“嗯,果然是满园春色。”
将诗集还给他。
说书人忽然吹灭了灯,季离忧嚷嚷,“我还不困,怎么就熄灯了?”
说书人悄悄在他耳边道,“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盯着你目不转睛的模样。”
季离忧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也没在意。”
“你今天杀了人?”
季离忧在黑暗中眨眨眼,眼睛有些酸涩,道:“是。”
说书人又笑了,轻轻道:“你上一次杀人,不是好几晚都睡不着觉吗?”
季离忧没有回他,在黑暗中去寻他的手,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怎么,有我在,你就不怕?”
季离忧嗯了一声。
“有什么好怕,人和蚂蚁,有什么不同呢?”
季离忧听罢,几乎是立刻便把手收了回来,说书人在黑暗里眼睛也看得很清楚,他重新拉住了他,将他的手指握住,“你觉得我说的是错?”
季离忧心里都明白,说书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神仙,对生死一事淡泊得很,他不在意别人的死活,正如他对草木也是不屑一顾,在他眼中,杀死一个人,和折断一朵花的花茎也没有什么两样。
季离忧又叹了口气,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说?”
说书人笑道,“那得等你死的那天。”
“我祖父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吗?”
说书人脸上一僵,“说的好好的,怎么开始问起季伏微了?”
“我小时候,你教我写字,我最先学会的,难道不是斐吗?斐裕。你说给我这个作字好不好?季良,字斐裕,后来我爹说于礼不符,我才知道这是祖父的名。”
说书人皱了皱眉,道:“你为何总爱胡思乱想,我当时只是觉得有趣,所以才给你取这个字,后来不是也没取吗,给你取了离忧。”
“这是我爹取的。”季离忧没好气地提醒他。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说书人凑在他耳边说。
季离忧笑道:“方才你说你自己不老,怎么才只是上半夜和下半夜的时间变了,你的话却也变了?”
说书人也笑了,道:“我说的话,你都记得?”
“我本想不记,只可惜打又打不过你,你不是总说,要是我把你说的话当成耳边风,你就用紫轻烟雨敲我吗?”
“我骗你的,我都多久没有对你动手了。”
季离忧眼波流动,刚想顶嘴,又懒得理他。
说书人嫣然一笑,道:“你杀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估计和那天在潜鳞馆的老头是一伙儿的,她自己说她来报仇,等她死了,尸身变得和那老头一样。”
说书人皱眉道:“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同伙吗?”
季离忧正想说还有个小姑娘,想想,又闭上了嘴,笑了笑道:“没有了,就她一个。”
说书人脸上在笑,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他知道季离忧说谎的时候总是会眼睫低垂。
但他也知道,人长大了,就是会学得撒谎流利。
次日早起,说书人却没有走,季离忧起来伸手摸了摸旁边,以为已经没有了人,起了床,见说书人正坐在桌边。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今天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季离忧说,“去去就回来。”
说书人也没有拦他。
季离忧出了季府,在良渚一条街上晃荡,似乎在等什么人。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
季离忧开了口,对马车上的人道,“趁我脾气还小,下来同我光明正大说几句话。”
那马车边的小厮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季离忧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良公子对季大人说话,怎可如此大胆!”
季离忧低了头,嘲笑道,“车上的人不敢下来,让个小厮来替你传话,好大的谱。”
小厮见状,拔剑便要对季离忧动手。
他的剑还没有完全拔出,季离忧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小厮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重重地倒在地上。
“打狗也要看主人吧?”季善敬淡淡道。
季离忧点头,“这是在良渚大街,你和我要是闹了起来,恐怕不好看的就是季家,我反正一拍屁股回伯虑,管你们二五七八事。”
季善吁了一口气,“无赖果然就是无赖,没有爹娘教养,成了这个样子。”
这小厮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但仍旧是怒气冲冲,像要为季善敬肝脑涂地。
季离忧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撇着马车中的季善敬,厉声道:“跟我走。”
季善敬这次什么话都没有说,慢慢地下了马车,走了过去。
季离忧在前面走,季善敬在后面跟着。
刚下过一场雨。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大水洼。
风从天空上吹过来,携了雨丝。
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季善敬撑着伞,季离忧却没有撑伞。
很快,又有雨落下,季离忧的肩膀,头发都浸在雨中,季善敬的裳摆也被打湿了些。
季离忧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
季善敬突然道:“你想带我去哪里?大难不死,回来就要杀了我?”
季离忧的脸色苍白,道:“原来那个会用银丝的女子,真的是你的人。”
季善敬一字字道:“可惜了,没能把你困死在青游庵中。”
季离忧咬着牙,从来没有这样恨过家人。
他无法想象这个人身体中和他流动着相似的血。
这下好了,连季姓也脏了。
“是你让苒苒骗我去青游庵?”
“怎么说是骗你呢?苒苒又不会骗人,她说的是真的,要是你早去一步,说不定那个老尼姑真的会给你画出敏徽皇后的画像,只是,时运不济啊,你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缈声娘子的手里了。”
“你在那里埋伏了人,就等着我过去?”
季善敬笑了,“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苒苒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是想要问你,但是还有意义吗?”
“确实没必要了,因为苒苒全都知道,她知道我打的算盘,她也选择帮我。”
季离忧的心寒了,怒吼道,“你就这么想杀我?”
季善敬道,“是,我想杀你,从来都是。”
他的声音虽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仇恨和这些混在一起,简直不值一提。
季离忧咬起了嘴唇,眼泪砸在地上道:“可我……也算是你弟弟。”
“你说什么?”季善敬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你是我弟弟……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后,季善敬冷声道,“我没有一天将你当做季家的人,若不是祖父,你就是个孽种,你和你爹爹,永远也踏不进季家的门。”
季离忧握紧拳头。
季善敬冷笑道:“你的父亲,是个穷酸书生,你的母亲,我听说她是个婊子,你父亲连把她带到祖父面前的勇气也没有,她,见不得人。”
季离忧突然发狠,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季善敬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他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但是他脸上带着笑,阴冷的笑,像是就在等着这一天。
见他笑得猖狂,季离忧又蹿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你敢侮辱我父母?”
季善敬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他笑得越发凄厉,道:“也好,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这样也很好。”
季离忧闭着嘴不说话。
扯住他的领口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季善敬大声道,“我叫你杀了我,杀了我,你听不明白人话?”
季离忧盯着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和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一辈子这样不好吗?”
流着泪,抽搐着,他一拳打在季离忧的肚子上,拳头打在肉上,季离忧痛得呻吟一声,而季善敬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
季离忧忍不住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我何时得罪你,你三番两次要取我性命?”
季善敬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你何时得罪我?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
季离忧不知道他为何一边哭得像是女人,一边朝他身上挥拳头。
“你发什么疯?”
季善敬痛哭着,道:“我早就被你逼疯了,你不明白吗?哈哈哈哈哈……到了如今,你居然还不明白!”他哭得身子已开始发抖。
季离忧永远也想不到堂堂的季大人也会发抖。
他也会痛哭。
“你看见我这样,是不是觉得可笑?”
季离忧只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般。
同时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久久压抑在心中的不甘和愤恨都如泉涌。
“你问哪里得罪了我,真是可恶,我活得像是恶人,你却像是池塘里的芙蕖,一尘不染,你什么都没做,但你已把我所有的路堵死了。”
他已用官袍揩干了眼泪。
季离忧揉着肚子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他心里觉得愤恨沮丧,明明都是季善敬的错,可现在看来,他才像是真正做错的人。
“我哪里做的不如你意了,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季离忧问道。
季善敬从他身旁站起来起来,看着季离忧。
在朦胧的天光下看来,他显得有些苍白疲倦。
“你没有错,唯一的错就是你太像祖父,你只有这一点比我强,但只这一点,足矣抹去我所有的努力。”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要不是和祖父长得像,你以为祖母会过问你一下?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祖父也有,你的剑术清风霁月,祖母说,也像他,你爱竹子,祖父从前的书房外就种满了竹子,你什么都像他,又什么都不像他。”
季离忧被淋湿了衣服,冷风一吹,寒到骨子里。
伯虑的竹子是说书人种的,季离忧的剑,是说书人教的。
季离忧苦笑一声,“我能这么像祖父,也许多亏了两个人。”
“谁?”季善敬问。
他没有说话,回过身走了。
一个是父亲,还有一个,是师傅。
师傅想要照着他最喜欢的模样养他,父亲则想要让师傅达成心愿,于是,他成了他们手中的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