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兵临城下

  两个女孩在梦中交替出现。

  季离忧困在这场梦中,迟迟醒不过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梦中指引他,季离忧很快辨认出了是谁。

  挟持他的男子。

  他想起了自己喝下的那晚酒酿圆子,也记起了他的话,他说,“经年之事,也谈不上对错。”

  那时候,季离忧以为小二所说是在和他谈论祝朔之事,故此也没有放在心上。

  季离忧不只有过目不忘这一个常人没有的本领,他对细枝末节的思考也远比寻常人深入,小二的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一定都有他的意思。

  他想告诉季离忧什么,只是没有直说。

  梦做得很辛苦,可他所见都是碎片,季离忧困在梦中,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些。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是他的梦,却是旁人的记忆,可究竟是谁的回忆,他弄不清。

  时而天昏地暗,天际被雷电撕开口子,战场硝烟弥漫,哭喊声、厮杀声、马蹄声……不断循环往复。

  兵临城下,城楼眼看就要被攻破,季离忧甚至可以听见城内百姓的呼救声,绝望而令人头皮发麻,他看着脚下的如平原的尸体,第一次明白了血流成河的意义,这是亡魂者以生命铺平的路。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些,却没有缘由地将自己代入了战争,仿佛,他也属于这里,他也应该成为残躯中的一员。

  时而他又看见了那个叫时嵬的人,这一次,他肯定了她的女子身份,一身六学服饰,在六学博士的课上打盹儿,见他盯着她,她又偷偷扮鬼脸逗他,拉拉他的袖子道,“斋长,你别不理我,我错了,下次不犯困了。”

  季离忧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背过身不再看她,他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幻影,而且是别人拥有的幻影,和他无关。

  他第一次,想要拥抱亲吻一个女子,看见她,他便满心欢喜,季离忧不是动心了,他只是心痛的厉害,看见她,几乎就忍不住落泪,她笑得那样快乐,可他只觉得心酸无比。

  “你到底是谁?”他鼓起勇气问梦中人。

  她笑了,“我是时嵬啊。”

  “时嵬是谁?”

  “是你最爱的小师弟。”

  她挎住季离忧的手肘,撒娇道,“斋长,我们后日等等美人师兄吧,等他一起去潜鳞馆,他都说了自己一个人无聊,我们就带上他吧,好不好?”

  季离忧想甩开她,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只想拍着她的后背,揉她的发顶答应她的请求,他连她的眼睛也不能看,只要她对着他一笑,他就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季离忧想了想,说道,“日日求我这个那个,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时嵬笑了,“当然知道啦,你是季伏微,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斋长。”

  季离忧脑中轰隆一声,现在他知道了,这是谁的记忆。

  季斐裕,字伏微,他想应该没有人比他听这个名字的次数还多。

  这是他的祖父,父亲曾经说过,季家此支,自良渚离开,此后永不入朝为官。

  这也是为何他饱读诗书却从不考虑科举一事的缘由。

  伯虑季氏,同良渚季氏断了关系,也不入良渚主家的族谱,除了季一姓氏,季伏微一样都没有从良渚带出。

  季家在良渚是世家之首,季离忧想过劝父亲重回良渚,祖父已死,他们不必一定要待在伯虑。

  可父亲说过,这是祖父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得质疑。

  祖父是个很神秘的人,据说他是六学最年轻的学长,十六岁入国子学,二十来岁便成为了六学之首,国子学的学长,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也是温润君子之相。

  他见过祖父的字迹,笔力浑厚,挺拔开阔,极有筋骨之感,就在他幼年以为祖父只是个瘦弱文雅的读书人时,茶馆的喂马的老人说,祖父十九岁那年,以白矢之术,技压全场,射穿了六学大射礼的箭靶,足见箭术之高。

  文武全才,如果说书人那个时候就已经认识了祖父,他一定会和祖父成为挚友,说书人喜欢有才华的学子,季离忧知道这一点,可每当他问起祖父的事,说书人的话总是比父亲还要少。

  后来父亲去世了,祖父就再也没被茶馆的人提起了,渐渐的,季离忧也快忘记了祖父。

  他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何看见了祖父的过去,就被另一扇门吸入,又是那个阴风阵阵的战场,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城池被攻破,百姓被屠杀,呼啸的悲风飘荡在荒野中,遍地尸骨,老幼皆有,更多的是壮年战士。

  恍然间,面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鲜血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尸体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天地也是,黑白的尸身中,一丝浅紫色的衣角吸引了他的目光,季离忧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顺着衣角去扒开死人堆。

  就在他费力掀开了重重的尸体后,亲眼看见了这个女子污秽的脸。

  世间无色,只有她,面上干涸的黑红色鲜血还在,淡紫色的薄纱还在,腕子上的金镯子还在,她的色彩,没有消退,所以,她在季离忧眼中是不同的。

  可是,她也死了,一动不动躺在尸体中,季离忧认出了她是谁。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公主。

  她死在她的国,她的城,她的家,无人告诉季离忧这件事,但他就是知道,他想为她擦净脸上的鲜血,可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最后,季离忧终于痛哭流涕,不仅是为了这个说不出话的小公主,也为了这尸横遍野的战场。

  季离忧渐渐睁开了眼睛,“不!”

  这才从梦中醒来,满头虚汗。

  倏而,他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说书人,季离忧怀疑自己还在做着那些奇怪的梦,用力一掐自己的脸。

  真疼。

  这不是梦,他就睡在他手边,同他躺在一张床上。

  身边人没有睁开眼中,说道,“做了什么梦?”

  季离忧不知道现在是重新躺下还是从他身上跨过去,下床起身,一时间左右为难。

  “好多梦。”他说,脑袋还晕晕乎乎。

  说书人随手一揽,将他按在床上,“天还早,再睡会儿吧。”

  季离忧向窗外望去,果然还没有天亮,“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季离忧不信,他觉得自己像是睡了百年之久,见证了沧海桑田。

  醒来后,他依然是摆脱不了梦中的人,他忘不了死去的小公主,也忘不了时嵬的天真的笑脸。

  说书人悠声道,“闭上眼想事情,一会儿就会睡着,睁着眼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