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因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了这步,“兰弱不会答应你的求婚,你的面目,她一眼便可以认出,你以为她会嫁给你?”
刚说完,她便明白了其中奥秘。
大惊失色,“你骗了她!”
她在适婚年纪未曾婚配是因为为官,可兰弱正是因为当年的事,她坏了名声,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哪怕家中再多钱财,颇有门第的人家也相不中了,下嫁她又不肯,便在家中待了这些年。
若是她肯同她一起考女监,入内学宫,也是可以,赵家在良渚人脉尚广,为她争取一个入女监的名额也不在话下,但她又不肯读书,又怕学监,内学宫的规矩严苛,她说还是家中自在。
赵兰因想,他应该根本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只是有人上门提亲,又在离耳有几分根势,父亲便动了心让她成婚。
想来家中应该还不知孙卿臣已经回来了。
他笑着向前走了半步,故意贴近她耳边道,“现在想着修书给赵家,你不觉得已经晚了?”
“你知道,我不会。”她退了一步道。
“你有什么做不出呢?为了你们赵家的路畅通无阻,再杀我一次,对于你们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我从未想过杀你。”她终于说出了这么多年想说的话。
无论结果多么惨烈,她都没有想过要他死,她曾希望他活着回来见他母亲,那个再也看不见世间的女子,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很开心,但是这些年,她母亲等他的这些年,他从未有过消息。
她以为他死了,也就没有再找过他,更不敢让他母亲知道他那只剩下骨架的尸体。
那样瘦弱的一个妇人,如何受得起最后一击,她发誓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这些年,她也做到了。
见到他还活着,赵兰因更加后悔,也许她应该去找他,那时候,她应该坚信他还活着,如果找到了他,可能他就不会连他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身后是赵家,这些年犯下的罪孽她数也数不清,但是因为她选择站在赵家前面,故此,她亦是罪孽深重。
他道,“你们姓赵的,话说的好听,可要是谁真信了,可真是愚蠢得很,我就是太过愚蠢,才会走到十年前山穷水尽的地步。”
“早就该赎罪了。”她喃喃道。
“你说的没错,但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赵家不配,你也不配,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让他们再次举起屠刀对准我,正好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报仇。”
赵兰因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望你早日达成夙愿。”
“你要阻我?”
“不会阻你,可也不会助你,十年前我选择站在赵家,十年后,我不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想从赵氏一族脱身出去,让我饶过你,可笑。”
“我没有那样想过,当年我和你许下的那个约定,终生都不会变,你要我的命,随时来拿就是。”
她说出了这些,豁然间那些负担都消失不见,她这些年被愧疚和噩梦压得喘不过气,他临行前狠厉的眼神吓得她夜夜噩梦,想起他母亲死前拉着她的手问她,卿臣还有多久才回来,那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心碎。
她没有那么惧怕他了,她说,“你最好可以在灭赵家前就杀了我,不必看见我自己家破人亡,对我也是个恩赐。”
两两相望,十年前元夜月色动人的上元节,此时成了家仇之中一颗不起眼的砂砾,可明明当时她在他怀中红了耳朵,他也不由自主低头靠近了她的额间。多年后,这一段比起血海仇恨,简直就是笑话。
他与兰弱成婚的那晚,她留在宫中,离耳远在千里之外,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可以阻挡的。
她自小有个怪僻,在心思极其难以捉摸之时,甚至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之时,她就会把首饰盒中日常佩戴的饰物全部拿出来擦拭一遍,在擦拭中,她从来一言不发,旁人以为她在思考,在烦恼,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什么也不想,就只是给自己找了个放松的空隙。
也只有那些瞬间,她不用将恩怨塞入脑海,不用背负家族和公道活着。
她这一生,活得好累。
一日中约莫只能睡两个时辰,有时连两个时辰都睡不住,闭了眼,眼前尽是赵家残害过的人。
有一年赵家的参不如离耳城另外一家的新参,那户人家是跟着赵家一同种参,算是赵家的学徒,后来出了师,种的比赵家还好,莫名其妙,那户人家的参仓起了火,连同半条街都烧得精光,人人都说天干物燥,他们不该将棉絮和参放在一同。
赵兰因心中若明镜。
倘不是那户人家走得早,脚程快了些,他们怕是要把命也搭在离耳。
从赵家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进了县衙的大门,离耳的大官,没有几个不受赵家的贿赂。
赵家的参,粘着百姓的血。
她总是心中彷徨,她想垂下眼睛不去看赵家的罪过,但是那些声音不断地向她耳中飘入。
故此,她再也咽不下珍馐,饮不了美酒。
皇商不是常人家可做,外人看着尊贵,可行差踏错,就是要了脑袋的事。
赵家的参被查出是熬过药草的干参,已经没了效力,从这一步开始,赵兰因就已经晓得了赵家往后都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正如她所说,他变得强大的那一日,才有可能扳倒赵家,如今他已经足够强大,一方镇将,深受陛下青睐,这样的权势对付区区一个皇商之家,绰绰有余。
同他一样,赵青云被流放雕题,但不幸的是,他又和孙卿臣一样,在半道上遇见了狼群,被啃得只剩骨头,送回赵家,哭声连天。
家书送到良渚已经是三个月之后,赵兰因的身边放着那封已经开启过的信,略扫了一眼,皆在意料之中。
她又拿出了平日擦得光洁的一只腰佩,反反复复擦拭。
同僚不知她又是钻了什么牛角尖,无奈道,“你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出去了,也不吃东西,是想饿死自己,还是闷死自己?”
“嗯。”从头到尾,她只说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