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若明镜

  赵兰因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了这步,“兰弱不会答应你的求婚,你的面目,她一眼便可以认出,你以为她会嫁给你?”

  刚说完,她便明白了其中奥秘。

  大惊失色,“你骗了她!”

  她在适婚年纪未曾婚配是因为为官,可兰弱正是因为当年的事,她坏了名声,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哪怕家中再多钱财,颇有门第的人家也相不中了,下嫁她又不肯,便在家中待了这些年。

  若是她肯同她一起考女监,入内学宫,也是可以,赵家在良渚人脉尚广,为她争取一个入女监的名额也不在话下,但她又不肯读书,又怕学监,内学宫的规矩严苛,她说还是家中自在。

  赵兰因想,他应该根本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只是有人上门提亲,又在离耳有几分根势,父亲便动了心让她成婚。

  想来家中应该还不知孙卿臣已经回来了。

  他笑着向前走了半步,故意贴近她耳边道,“现在想着修书给赵家,你不觉得已经晚了?”

  “你知道,我不会。”她退了一步道。

  “你有什么做不出呢?为了你们赵家的路畅通无阻,再杀我一次,对于你们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我从未想过杀你。”她终于说出了这么多年想说的话。

  无论结果多么惨烈,她都没有想过要他死,她曾希望他活着回来见他母亲,那个再也看不见世间的女子,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很开心,但是这些年,她母亲等他的这些年,他从未有过消息。

  她以为他死了,也就没有再找过他,更不敢让他母亲知道他那只剩下骨架的尸体。

  那样瘦弱的一个妇人,如何受得起最后一击,她发誓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这些年,她也做到了。

  见到他还活着,赵兰因更加后悔,也许她应该去找他,那时候,她应该坚信他还活着,如果找到了他,可能他就不会连他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身后是赵家,这些年犯下的罪孽她数也数不清,但是因为她选择站在赵家前面,故此,她亦是罪孽深重。

  他道,“你们姓赵的,话说的好听,可要是谁真信了,可真是愚蠢得很,我就是太过愚蠢,才会走到十年前山穷水尽的地步。”

  “早就该赎罪了。”她喃喃道。

  “你说的没错,但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赵家不配,你也不配,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让他们再次举起屠刀对准我,正好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报仇。”

  赵兰因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望你早日达成夙愿。”

  “你要阻我?”

  “不会阻你,可也不会助你,十年前我选择站在赵家,十年后,我不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想从赵氏一族脱身出去,让我饶过你,可笑。”

  “我没有那样想过,当年我和你许下的那个约定,终生都不会变,你要我的命,随时来拿就是。”

  她说出了这些,豁然间那些负担都消失不见,她这些年被愧疚和噩梦压得喘不过气,他临行前狠厉的眼神吓得她夜夜噩梦,想起他母亲死前拉着她的手问她,卿臣还有多久才回来,那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心碎。

  她没有那么惧怕他了,她说,“你最好可以在灭赵家前就杀了我,不必看见我自己家破人亡,对我也是个恩赐。”

  两两相望,十年前元夜月色动人的上元节,此时成了家仇之中一颗不起眼的砂砾,可明明当时她在他怀中红了耳朵,他也不由自主低头靠近了她的额间。多年后,这一段比起血海仇恨,简直就是笑话。

  他与兰弱成婚的那晚,她留在宫中,离耳远在千里之外,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可以阻挡的。

  她自小有个怪僻,在心思极其难以捉摸之时,甚至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之时,她就会把首饰盒中日常佩戴的饰物全部拿出来擦拭一遍,在擦拭中,她从来一言不发,旁人以为她在思考,在烦恼,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什么也不想,就只是给自己找了个放松的空隙。

  也只有那些瞬间,她不用将恩怨塞入脑海,不用背负家族和公道活着。

  她这一生,活得好累。

  一日中约莫只能睡两个时辰,有时连两个时辰都睡不住,闭了眼,眼前尽是赵家残害过的人。

  有一年赵家的参不如离耳城另外一家的新参,那户人家是跟着赵家一同种参,算是赵家的学徒,后来出了师,种的比赵家还好,莫名其妙,那户人家的参仓起了火,连同半条街都烧得精光,人人都说天干物燥,他们不该将棉絮和参放在一同。

  赵兰因心中若明镜。

  倘不是那户人家走得早,脚程快了些,他们怕是要把命也搭在离耳。

  从赵家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进了县衙的大门,离耳的大官,没有几个不受赵家的贿赂。

  赵家的参,粘着百姓的血。

  她总是心中彷徨,她想垂下眼睛不去看赵家的罪过,但是那些声音不断地向她耳中飘入。

  故此,她再也咽不下珍馐,饮不了美酒。

  皇商不是常人家可做,外人看着尊贵,可行差踏错,就是要了脑袋的事。

  赵家的参被查出是熬过药草的干参,已经没了效力,从这一步开始,赵兰因就已经晓得了赵家往后都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正如她所说,他变得强大的那一日,才有可能扳倒赵家,如今他已经足够强大,一方镇将,深受陛下青睐,这样的权势对付区区一个皇商之家,绰绰有余。

  同他一样,赵青云被流放雕题,但不幸的是,他又和孙卿臣一样,在半道上遇见了狼群,被啃得只剩骨头,送回赵家,哭声连天。

  家书送到良渚已经是三个月之后,赵兰因的身边放着那封已经开启过的信,略扫了一眼,皆在意料之中。

  她又拿出了平日擦得光洁的一只腰佩,反反复复擦拭。

  同僚不知她又是钻了什么牛角尖,无奈道,“你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出去了,也不吃东西,是想饿死自己,还是闷死自己?”

  “嗯。”从头到尾,她只说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