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前路归途

  向来淡然的面孔,忽然只剩阴沉。季离忧余光瞥见,像是被扎了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开了手。

  “出来得久了,季善敬恐怕要派人出来找你,回去吧。”季离忧道。

  苒苒点点头,走时忽记起了一件事,把手中的锦囊给了他,“方才在马车上,听见外人有人喊我,他说他是你的旧友,托我把锦囊给你。”

  季离忧接了,看见署名是卫琅,说道,“确是旧友,有一面之缘。”

  从信上抬头对说书人道,“卫兄说在潜鳞馆等我,他也来了良渚,你去否?”

  说书人略点了点头。

  苒苒身后的侍女私语道,“家主也在潜鳞馆。”

  “那我同离忧哥哥一起去吧。”

  季离忧有些为难,偷偷看了说书人一眼,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听卫琅说,他最近在寻一样东西,当着苒苒的面,他不好直接对季离忧和说书人直言,这二人和他都是晓得一些怪力乱神的野话,但苒苒是个平常的小姑娘,卫琅不停地使眼色。

  “怎么带来了这么一个姑娘?”

  季离忧挑眉,“她要跟来,我有什么办法?”

  卫琅又给说书人使眼色,“你不是最不通情理了吗?怎么允许她跟着季离忧?”

  说书人吹开杯盏里的茶叶,只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们眼睛不舒服?”苒苒问道。

  季离忧笑,“没有没有,这季善敬怎么回事,说是在潜鳞馆,却一眼都没有看见他在何处。”

  苒苒道,“听熏然说,善敬哥哥正在见朋友,他们要谈完事情才来找我。”

  说着,手里正切一只甜瓜,下人见了就要接过去,被苒苒移开,“我自己切,不用你们。”

  季离忧也没当一回事,和卫琅说着话,“你来良渚,是什么时的事了?”

  卫琅想了想,“约莫半个月了。”

  “那我比你来得早,我都来——”

  “丝——”苒苒一声抽泣。

  季离忧的话被她打断,“你怎么了?”

  再一看,她切甜瓜的手满是鲜血,季离忧忙用干净帕子系住伤口,免得鲜血止不住,“来时路上有医馆,去把大夫请来。”

  下人们不听,非要把公主带回去,让府上的大夫治疗。

  苒苒道,“听离忧哥哥的,去把大夫请来吧。”

  卫琅掏出符咒,在空中甩开,符咒化为蝴蝶,他默念一声化,符咒燃起了火,火蝴蝶落在面前的茶水里,卫琅立刻将杯盖覆上,乳白色的烟雾从茶水中渐渐荡起。

  他揭开杯盏,对苒苒说,“请公主把帕子拿开。”

  苒苒愣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听他的话,季离忧帮着解下,“你不要乱动,我这位朋友有几分神通,你且一信。”

  卫琅把符水倒在公主伤口上,灰色的水冲去血污,伤口本深可见骨,此时渐渐合拢了一些,血也流得慢了些。

  季离忧松了一口气,用帕子替她擦干净,“小孩子不能玩刀子,季善敬没有告诉过你?”

  苒苒道,“我本来也不动刀子,就是想给你切个甜瓜,没想到这点事也做不好,可我明明切得很小心,离手还有好远,刀子还是碰上了我的手。”

  季离忧心中一动,眼睛却没有从她伤口上离开。

  只听见说书人慢吞吞道,“殿下,兵刃无眼,要当心些。”

  季离忧想起了季善敬受伤的事,联想到苒苒,回头看了他一眼。

  说书人也没有低垂眼眸,对视上季离忧,二人在空中交换目光。

  卫琅叹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白白浪费我一道符咒。”

  等大夫来给苒苒看过,季善敬正巧也从潜鳞馆楼上下来了,见苒苒受伤,他第一反应就是寻季离忧的不是。

  季离忧也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和苒苒说,“回去后,再让府里的大夫给你按时换药。”

  季善敬怒极,随手拿起桌上的筷子便指向季离忧的喉咙。

  “你这妖物,自你来到季府,家中便祸事不断。”

  季离忧现在明白了为何老夫人一定要让他回来,季善敬此人实在冲动,要不是老夫人操控他在朝中一言一行,恐怕季家早就没落,季夫人为人强势,把孩子也教成了这幅模样。

  “你为何不听听苒苒是怎么说的?”季离忧轻轻拨开了喉咙间的筷子。

  “你再敢叫一声她的乳名,我会杀了你。”

  说书人冷笑道,“口气不小。”

  季离忧的关注点比较奇特,“潜鳞馆好歹是个世家子弟常来之地,你这样暴怒,不怕恶名传了出去?”

  “这潜鳞馆的人,都是我的人。”季善敬道。

  “楼上和他谈话的贵客,也是你的人?”卫琅插了一嘴。

  话声刚落,听见木梯间有沉闷从容的脚步声。

  楼上这人身上穿着件黑色布袍,宽袖飘飘,五官比较深邃,叫人一眼便认出不是南魏人。

  骤然望去,这人脖颈上的肌肤就像是一棵枯树上的纹路。

  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蓝绿色的瞳仁,季离忧一怔,他的眼睛倒和说书人化为真身时的眼睛有些相似,只是这人实在没有闻老头万分之一的风采,他的眼睛更像是野地里的恶鬼,而说书人的眼睛乍一看仿若深林中暗夜起舞的精灵,就像是星火,幽幽散发光芒。

  他的眼睛也吓了苒苒一跳,苒苒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这人行礼道:“棠硕公主万安。”

  苒苒躲在季善敬身后,不愿多看这奇怪的人一眼。

  卫琅问季善敬,“此人算是你的朋友?”

  季善敬不置可否。

  卫琅面色凝重,缓缓走过去,“跑到皇城脚下,难道我就认不出你的气味了?”

  此人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对卫琅道:“凭你一人之力,你能做什么?”

  说书人道,“离忧,我们走。”

  季离忧小声嘀咕,“先别走,看样子是要打架,我们留下帮帮卫兄。”

  “你身后的人是谁?”碧蓝色眼瞳的老者问道。

  卫琅道,“是一位贵人,你没资格知道他的名字,恐怕你也没有机会同他多说几句话了。”

  老者讨价还价,“倘若我把东西给你,你会放过我一马?”

  卫琅摇头道:“放了你,我如何给莫和多交代,又如何向大祭司、失韦百姓交代?”

  老者点头,“那我就先杀你,再杀光失韦人。”

  他的手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季离忧也看不清他用了什么法器。

  只见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青光一闪,迎面向卫琅抓了过来,季离忧被说书人拉后一步,口中说道,“卫兄小心。”

  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手掌,像是秃鹫的利爪,却闪着银光,卫琅侧身一躲,他的手爪抓到了卫琅身后的柱子,留下三道深深的爪印。

  苒苒急忙对季善敬说,“善敬哥哥快让那个妖怪停下,卫琅方才救过我。”

  季善敬却厉声笑道:“我早就想见识见识这江湖术士的高法,今日算是赶上了。”

  突有一缕青烟放出,哗的一声,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弥漫在潜鳞馆中。

  卫琅变色,对季离忧和说书人道:“闭气!”

  他只顾警告季离忧,却忘了自己,闭气二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硝烟气流入了嘴里。

  卫琅面色惨变,当即脚下无力,跪在地上无力地喘息。

  说书人捂住了季离忧的嘴,向他嘴里塞了个冰凉的珠子,季离忧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吞下了珠子。

  随手端了杯水给他,“噎住了?”

  季离忧捶捶胸口,“没事,你忽然塞到我嘴里,我吓了一跳。”

  卫琅面色惨淡,眼见不敌这老者,季离忧凌空一个翻身,跳到了卫琅前面。

  “旁门左道,算什么本事?”季离忧对老者道。

  老者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一步窜到说书人面前。

  说书人斜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开扇合扇。

  老者瞪着说书人一字字道:“你是何人?”

  说书人不屑看他,连个正眼也没给。

  这老者手又已扬起,季离忧操起潜鳞馆一角的扫帚就向着他的背丢去。

  “别动他。”

  苒苒望着这些人,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倏而她开口道,“你说离忧哥哥有没有危险?”

  季善敬笑道:“绝不会,有那青衣男子在,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轻抚着苒苒的头发,道:“只是朋友间过招,点到为止。”

  “卫琅是不是中毒了?”苒苒问道。

  季善敬望着老者的利爪,缓缓道:“怎么会呢?不过是那个卫琅技不如人,累到了,坐在一边休息罢了。”

  老者对着季离忧,道:“你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银光一闪,比老者利爪更快的是说书人的扇子,扇中藏了三四只短匕首,利可削铁,老者见势凌空侧翻避开紫轻烟雨。

  地上已多了几滴鲜血。

  季离忧低头一看,老者的手臂已经被紫轻烟雨刺伤,枯瘦的手臂不停地向下滴血。

  “你到底是何人?”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潜鳞馆变得死一般静寂。

  苒苒从季善敬背后探出头,亲眼见到卫琅手中的弯刀刺过了老者的喉咙,卫琅猛一拔剑,老者喉咙间的血没有像苒苒所想喷涌而出,他只是倒在地上,枯瘦的手臂变成了枝干,身体也渐渐化为扭曲的树干。

  最后潜鳞馆只剩下了一具像是人形的树枝,披着黑色袍子。

  季善敬默然半晌,对着季离忧和卫琅等人淡淡道:“果然是蛇鼠一窝。”

  季离忧笑道:“你好好看看,我们都是正儿八经的人,你身边这个老头是根树干,难道你不长眼睛?”

  卫琅依旧是脸色蜡黄,刚处理完老者就喘着气道:“该死的,不知他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了。”

  “他像是中毒了,你身上可有什么解毒的?”季离忧一边问,一边在说书人身上一阵乱摸。

  他拍开他的手,走到卫琅肩边,猛地一拍他后背。

  卫琅当即口中吐出鲜血,他这一拍已将毒气驱出,只见卫琅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季善敬见没有什么好戏看了,带着苒苒走了,留下季离忧三人。

  季离忧将卫琅扶到椅上,“可感觉好一些了?”

  卫琅点点头,“多亏闻先生了。”

  卫琅又道:“你可中了毒?”

  季离忧摇头道:“中了毒?我没有中毒啊……”

  卫琅看向他身后的说书人,叹道,“是我多虑了。”

  说罢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你们二人还挺有义气,见我有仇家,也不曾离我而去,要不是闻先生和季兄,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被这一闹,潜鳞馆的伙计也不敢传菜了,厨房里的人也跑完了,季离忧叹息,“要是在咱们茶馆,这样的事发生一百件,生意该做还是做,良渚人就是胆子小。”

  卫琅去潜鳞馆厨房揪出了一个大厨,给了一些银子。

  大厨炒了几样菜又弄来一壶酒。

  季离忧喝了一杯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拍说书人的肩膀道:“你怎么不喝,是不是担心你醉了,我背不动你?”

  说书人无奈,一饮而尽,将自己肩膀上的手拿下。

  季离忧话未说完,人已歪了头倒在说书人的肩膀上。

  卫琅笑了笑,对说书人道:“先生玩过牌九吗?”

  说书人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怎么?”

  卫琅道,“要是先生知道自己压的那门输定了,还会坚持压?”

  说书人没有回答。

  “先生和他是死结,解不开,不如趁早放手。”

  说书人抬眼瞟了他一眼,“我不会输。”

  “先生不会输,但是他会,因为,他只不过是个凡人,既没有先生通天的术法,也没有先生万万年的长寿。”

  他是想说,就算是他赢了一回,也难以改变季离忧短寿的宿命,到了最后,仍旧是一场空,又徒劳什么呢。

  “命格难以更改,若要逆天改命,就难逃大劫,人间处处是悲欢离合,闻先生放过他一次,也放过自己一次,逍遥人世间,何乐不为?”

  说书人却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先生认识季斐裕,那先生认识宇文仲弘吗?”

  “认得。”说书人看着季离忧的睡颜。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季斐裕之所以落得个三魂七魄尽散的下场,不就是因他的执念?既然有前车之鉴,先生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我从未勉强他,你又怎知他不愿意同我长长久久?”

  卫琅一语中的,“但是,你敢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让他原原本本知道你所为?”

  “我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

  卫琅摇头,“先生错了,要是谎言一开始就被戳穿,那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就算一切皆是虚假,可有一点是真的。”

  卫琅道,“真心不出口留在心中为真,吐出口便不能算是真心了。”

  “你又有什么目的,接近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说书人直言。

  卫琅说不是,“我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一见如故,所以想为他打算打算。”

  “他的前路归途都由我一人负责,你以后,可以不用为他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