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茶馆这位百晓生清清嗓子。
“诸位可知,今早打这茶馆跟前经过的人马是何人?”
季离忧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确实是困了。茶博士和一个小厮一人拿着笤帚,一人拿着簸箕收拾地上的碎片。
小厮笑着打趣,“少掌柜的年纪轻轻就开始手抖了,这要是年岁大了,手里那里还能端得住碗?”
茶博士闻声瞥了他一眼。
他常常和季离忧斗嘴,此时在茶博士面前,倒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季离忧想着若是现在上楼睡了,怕晚上就没了困意,夜间要是还听见女子的声音,他非吓疯了不可,上后头洗了把脸,不一会儿就坐在人堆里听百晓生说话了。
茶前酒后,最是听奇事的好时机。
百晓生说道。
那骑马而来的生人就住在离九意城不远的裕华城。
头一匹马穿风而来的,就是裕华城中常家的家主。
桌子边围坐的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头道,难不成是常游之后,常兴一家?
百晓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旁人让小老头不要打断百晓生,他是知道,可他们没有听过常家的名号。
百晓生道,诸位别急,听他慢慢说。
季离忧吃了粒花生米,想着这九意城里的百晓生,还真和从前的说书人说书时有几分相似,话说回来,都不知姓闻的最近在忙些什么,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出去,再回来,天都晚了。
没等百晓生开口,楼上一人山水折扇在掌心打开,缓缓下楼,口中道。
这裕华城西面,有一家姓常名兴,家中正妻名为郑氏。
历代簪缨相传,到了常兴这一代,家中却是落魄不少,靠着贩珠为生,养了五六个采珠的好手,蓄了十几年财,也有了良田万顷,还有几处铺子,常兴的父亲从前是裕华道台,然家风不盛,其父才去没几年,常兴便把家底败了个干净。
季离忧低下头偷笑,明明白白打了百晓生一个脸。
百晓生也知趣,当即闭了嘴,拱手低头请坐。
他却偏偏不坐他让的位,四下打量。
季离忧识时务,闪开身子让了个位,他也不客气,转身就在他身边坐下。
常兴此人肚中又无墨水,无心仕途,跟了几个兄弟,跑去离耳采珠。
传闻能孕育七彩珍珠的蚌都藏于海底深处,每当十六那晚明月高悬,月光穿过海面,透过海水照耀到海下,这些活了百年千年的老蚌才会打开蚌壳,为的就是接受日月精华,化为珍珠的形魄。
同常兴一起下海的人,为了打捞七彩珍珠,每个月的十六都会潜入海底,但每逢十六这晚,离耳海中的波浪比平时更甚,不少人因此被卷入海浪,再也没有回来。
百晓生故意为难他,“那常兴此人又是如何发家的?”
说书人不急不慢,常兴此人虽不曾读过几本书,可他很是善于观察。
“难不成他能透过海水去观察老蚌的所在?”有人问道。
季离忧接道,“也许,常兴不用知道老蚌所在。”
说书人颇为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有人还是不明白。
“常兴不必知道老蚌所在是因为,他只用知道十六那晚离耳何处的海中月光最明亮。”季离忧解释。
说书人继续道。
青鸾到瑜岛总计二百七十五里,住在这些海岸的百姓最是知道何处月光最是吸引蚌群,在月圆之夜,蚌群为了吸收月光便会随着月亮东升西落的方向移动,青鸾和瑜岛的百姓便会在蚌群出没之时采珠。
“照这样说,常兴是跟在这些海户后面采珠?”
说书人摇头,海民最是谨慎,尤其是采珠的海民,他们不会允许任何陌生人跟随他们一同采珠,往往葬身鱼腹和波涛的都是非海民。
“那常兴是怎么采珠采了十几年也没有出事?”方才那人又问。
“闻先生说海民不会允许陌生人跟随他们采珠,也就是说,对于青鸾瑜岛的海民而言,常兴不算是陌生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说书人抚抚眉头,孺子可教也。
他道,常兴娶了海民的女儿,成了海民的女婿。
听罢,有几人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季离忧知道他们为何不屑,海民离陆颇远,海上常有倭贼来犯,虽陛下派遣官兵驻扎离耳海边,然离耳海洋宽广,并不是几千人马就能一时驱赶走,一时打败,他们整张旗鼓又会下次再来。
谁也不知,海上远道而来的是神还是魔,是客还是敌。
海民为了乞求安宁,每年三月都会将数十个女子送到船上,他们和倭匪达成共识,将这些女子送给他们,便不在海内杀人掠夺。
有一些女子水性好,被送走后竟然自己偷偷跑回来。
这说起来,也有上百年的渊源了,小时候他在古书上读到,问父亲朝廷为何不杀光海上进犯的倭匪,父亲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内陆的人高价购买采珠人用生命换回的珍珠,却无比鄙夷青鸾之人,觉得他们早已和倭匪同流合污,他们的血脉中也流淌着倭匪人低贱的血液。
季离忧听父亲说过采珠人不易,每个采珠的人都会在腰间绑上一条绳子,手中再绑上一只小小的篓子,他们一头扎进海水中,诚心祈祷自己不要被海底的鱼儿啃食,一次采珠最多只有十来颗,最厉害的海民也只是能采到二十颗左右。
出了海面,船上的人要立刻用热毛毯抱住赤裸身子的海民,要是稍晚一些,他们被海风一吹,很可能直接被冻死。
季离忧只是觉得他们可怜。
说书人继续说。
海民几乎不会出离耳的海,直到老死他们也很少去其他州郡,由于常年在海边经受海风和海水,他们的肌肤较之常人会更加黑黄,他们也不敢向外人透露他们是青鸾的海民。
这些海民将珠子低价卖给来收珍珠的官兵,当地官兵将一部分上贡于良渚,另一大部分则翻了数百翻售给离耳附近的州郡。
海民被户籍所扰,他们生下来为海民,则此生都是海民。
常兴和他们不同,他是伯虑裕华人,早早便知采珠的暴利,他得到的珠子大多都偷偷藏了起来。
在其妻病死后,他离开青鸾回到了伯虑,在青鸾学了多年的采珠技巧,他将贴身珍藏的珍珠都卖完后,买了些身强力壮的奴隶,教他们如何采珠。
年复一年,累了无数财宝。
这就是常兴发家的由来。
寥寥数语,其实也难以说尽他的半生。
“闻先生以为,今日路过的常家哪位家主?”百晓生问道。
说书人没有回他,自顾自道。
只是上天不佑,直至六旬常兴还膝下无子。
在他娶了第三位夫人郑氏后,依旧是没有动静。
郑氏闻言,听闻天竺寺的菩萨极灵,不如去求上一求,常兴就择了日子,陪着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乘船去了东胡的天竺寺。
海上遇风,船失了方向,三个月行完的水路,用了半年还没有走完,更是在靠近东胡时遇上了一头海怪。
海怪脚上长了孩童手臂一样的触须,它缠住行船,不让船继续上前,慌乱之中,船上的水手以斧斩断了他的触须,这才脱身。
随行的还有一位占师,他对常兴道,传说海边的女子若是不能生育,他们的家人就会下海去寻各样的奇鱼,带回去煮汤给女子喝下,不需一月,女子便会坐胎。
常兴急忙让人把那海怪的触须煮了汤喂给妻子喝下。
果然,刚到东胡,还不曾到天竺寺,他请人来为郑氏把脉,大夫道,已有喜。
乐得常兴也不去拜菩萨了,狠狠花了一笔钱在东胡购置宅院,为的就是让郑氏安心在此处生下孩子,以免路途遥远,再生波折。
不觉到了九个月,郑氏忽腹痛难忍,常兴请人去叫稳婆,自己则在门外守了半夜。
快到天亮,屋内一声婴儿啼哭。
常兴急忙问出来的稳婆,“是男是女?”
稳婆伸出手要红包,“恭喜大爷,是个哥儿。”
常兴自然高兴,请了前前后后许多朋友客人来吃酒,宴席摆了三天。
只是这孩子到底奇怪,从小喜欢泡在水里,郑氏有一回给他洗澡,忽然听见老爷叫她,急急去了,却把孩子忘在了桶里。
待她回来,一见孩子埋着头在水里,心顿时凉了,哭道,“我的儿啊……”
孩子吐了几个泡泡,冒了头出来,“娘亲怎么才回来。”
嘿嘿对着她笑。
郑氏便问他,你在水里泡了多久,这些人竟然一点儿眼睛也不长,竟不知把你抱出来,等你父亲忙完,我非得要把这些刁奴好好收拾一顿。
孩子说不是,是他自己想要在水里多玩儿一会儿。
郑氏去摸孩子的手和脸,一点儿也没有被水泡白的痕迹,吃惊不已。
每日这孩子都得洗澡,一日不洗便脸色苍白,胸中喘不过气。
常兴听人说,男孩子难养,要是不把他当成男子养,当个女孩,反倒命硬,遂取名颜娘。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女孩子,娇嫩嫩的小脸儿,细细的眉,两只眼睛秋波似的,扎着两个羊角辫,见人总是爱笑。
颜娘越大越淘气,和他父亲一样,读书又不爱读,孩子大了,小时候的名字便不好再用了,于是改颜娘为晏梁。
不过他并非一个腐物,凡书凡人一目了然,过目不忘,到了十一岁,只要是他看过的书,见过的人,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例如你问他几个月前某一日母亲所穿衣着,父亲早起餐点,他都能想得起来。
说书人回过话头,“常兴五六年前便不在了,故此今日从久意路过的,就是常兴的儿子,常晏梁。”
百晓生觉得没意思,本想风光风光,却被人抢光了风头,“说的你好像亲眼见过常家人一样。”
说书人抿抿嘴,须臾道,“闻某初见常兴,约莫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话罢,众人都笑了。
他才多大,顶多不过二十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他四十年前便见过常兴,有谁会信。
季离忧揉揉鼻子,无奈一叹息。
说书人也笑了,“诸位,在下不过道听途说,说书的,就是讨各位个欢喜,方才所说,只当是趣闻一听便是。”
有人就说,“既然是趣闻,做不得真,那先生就再说说,听这常家的事,还真有意思。”
大家都起哄让说书人继续说。
他说了声献丑了。
话说晏梁大了,就从家里搬去了园子里,父亲找了名师,日日督促他学习,叫他好生心烦。
不多久,父亲要回一趟伯虑,家中无人敢管教他,他便日日在园子里一处一处的游玩,书封也不碰一下。
一日在园子内玩儿,走入一片奇石后,见一仙山,他爬了上去,发现仙山深处还有楼阁十来座,像是无数珍珠砌成的仙都。
信步走入,见一门,大着胆子走了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正看得入神,猛地听见一阵笑声,如莺歌之声,他呆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忽有一人从他背后轻轻拍他一下,“看什么呢?”
晏梁急忙转身做了一揖,才敢抬头看这女子。
却被女子呼道,“低下头。”
他不敢仰视,只好低头看她穿的百褶千蝶罗群,墨色撒花鞋面,他也不敢出声,只得弯着腰站着,本来闯入这不知名的地方,他就十分害怕。
女子叹气,“伸出手。”
他便伸出了手。
这神女在他掌心写道,“天上人间,前缘终是无缘,只笑迷途者枉然,堪堪。”
晏梁低着头问她,“姑娘是何意思?”
她低声道,“你去罢,此地非你久留之地。”
他走了几步,地上青苔打滑,一下跌到,猛然再看身边,那里还有什么楼阁美人,一切都像是幻境一般。
他觉得奇异,再回头看,也不见方才那个女子的踪影了。
忽又听见女子莺歌般的笑声,他仔细辨认,这一次,声音很清晰。
他顺着声音在园子里乱逛,走到一处角落,看见两个女子在那里打秋千。
一个女子推着另外一个女子,“姑娘小心些,要是掉下来可了不得。”
秋千上的女子撇撇嘴,“就数你最小心,日日唠叨。”
两个女子背对着他,并没有发现这个男子。
“你们是何人,怎么会在我的园子里?”他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