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开始,正是一轮明月高悬之时。
月自云层中穿过。
灯火通明,漫天的孔明灯,良渚城变成了金红色的灯海。
据说,今夜子时还会有三星连珠的奇观。
说书人今夜很是反常。
他居然在灯会上,拉住了季离忧的手,紧紧拉住了他,过往的行人有些瞟了一眼,见说书人冰冷的目光,才迟迟收回,季离忧感觉手心已经出了汗,这是初夏的天,灯会上又人影窜动,热气更甚。
他想把手撤回来,又被他擒住,握在指间。
季离忧可以察觉到他的不安。他在等待些什么,也在惧怕他等待的结果。
他在惧怕?可笑,在这世间,能有什么可以让他惧怕?
季离忧摇摇头,是他自己想多了。
“我的手都出汗了。”他对他说。
“忍着。”
“行吧。”
“哎,那边有人卖枣糕。”季离忧道。
说书人手里却依然紧紧抓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人这样多,你非牵着我走,路都窄了。”季离忧抱怨道。
“离忧哥哥!”天桥上,一个扎着鸳尾髻的小姑娘向着说书人和季离忧跑来,身后跟着一个慢吞吞的瞳碧眉高的异族女子。
“快点啊。”苒苒叫安木达。
“来了。”她只好小跑一步。
苒苒走近了,才发现说书人一直握住季离忧的手,苒苒问道,“你为何抓着离忧哥哥的手?”
季离忧面上尴尬,低声道,“放开。”
说书人道,“怕他走丢了,这儿人多。”
苒苒点点头,“说的是,我也怕离忧哥哥走丢了,我和你们说,今日良渚的贵族女子们也会出来,她们穿着和普通女子一样的衣服,发髻也是差不多的式样,也只有灯会的晚上,可以出来游玩,上一回离忧哥哥刚到孟家,孟家的姐姐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们得看好离忧哥哥。”
说罢,她牵住了季离忧另外一只手。
这样一来,季离忧两只手都在发汗。
走了几步,听人群道,“都一行走开做什么,不嫌挤么?”
季离忧对这两个横行霸道的人没法子,只好使个眼色让安木达牵走苒苒。
安木达故意道,“猜灯谜的。”
“哪里呢?”苒苒伸了手放在眼帘。
“就在那边。”季离忧道。
“我们一起去。”苒苒道。
走了几步,发现季离忧和说书人实在走得太慢,她松开手道,“不然我过一会儿再牵哥哥,人确实太多,走路都走不动了。”
安木达在前面吼道,“再不来,好位置都被人占完了,快来,已经开始抽签了。”
季离忧一只手松开了,另外一个人却不肯放开他。
不久,卫琅从一端人群走出,道,“路太窄,实在走不下两个人,你跟着他,到前面会合也是一样的。”
他这话是对说书人说的,季离忧点头,总觉得卫琅和说书人的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意味。
牵住的一双手,终于被分开,一个小孩子自他们中间穿过,正巧错开了季离忧和他的手。
乍然一松,说书人已经不再握住他的手。
季离忧手中一凉,有风来。很快将他的汗带走,这样热的天,风是凉的。
季离忧笑道,“回去的时候,我再牵你,好不好?”像是在哄孩子说话。
一转头,季离忧已经跟着苒苒和安木达跑走了。
说书人的手落空,呆呆地停在空中,好一会儿才收回来。
卫琅望了望天,道,“时间快到了。”
说书人恍惚道,“如果他连第一关都过不去,我该去何处寻他?”须臾苦笑道,“那也是他的命。”
“听天由命,于你而言,这还是头一回吧?”卫琅道。
“也将会是最后一次。”说书人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越走越远。
季离忧回头一看,说书人已经不在。
重重人影,竟再也看不见他在何处,他霎时间有些慌张,就好像风筝断了线。
卫琅上前道,“你在找什么?”
“他走了?”
“不是,他说你要吃枣糕,到前面给你买去了。”
季离忧松了一口气。
卫琅忽然道,“你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
人声鼎沸,新的烟花开始绽放在空际。
“如果选择相信一个人,最好不要中途停止。”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
季离忧点点头,“我到苒苒她们那边去,你和他过一会儿来找我们。”
“好。”他说。
向季离忧招了招手。就像是在永别。
苒苒在人群那头冲着他笑,看口型,似乎是在说,“我们先去放花灯,你来护城河边找我们,人太多了。”
季离忧点点头,挥挥手让她跟上安木达,“我很快就来。”
季离忧的手臂被旁人一拉,他正要看是谁。
婴师傅笑道,“少掌柜。”
“婴师傅?”他乐了。
“你来良渚,怎么也不说一声?”
“早就来了。”
“对了,闻老头还不知道,我们去找找他,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很想你们,他们几个来了吗?”
婴师傅摇头。
人群一波波朝前走,他和婴师傅也只好被人群携着朝前,一切都太喧闹,季离忧耳边叽叽喳喳,有孩子的哭闹声,欢笑声,还有女子的打闹声,男子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叫卖的、推人的、吆喝的……婴师傅像是在说什么。
季离忧听不仔细,只好靠近了,“你说什么,先要去找闻老头吗?”
他摇头,“我是有事来找你。”
“什么事?该不会是茶馆赔了好多钱?”
他没有说话。
季离忧笑了,拢住他的肩膀,“没大事,没大事,你忘了咱们家底厚实,有闻老头在,养活十个茶馆都不在话下。”
他稚嫩的笑,像是微弱的光,在明灯中,不值一提。
婴师傅决意熄灭这光。
“他要杀你。”
“谁?”
“他要杀你,立刻离开此处。”
“你在说什么啊?”季离忧听不明白。
“他杀她的时候,从她背后射了一箭,刺穿了她的心脏。”
季离忧脸上一愣,“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希望,这一次,你比她的下场好。”
“我不明白。”
“他对于自己掌握不住的游戏,只有一种做法,就是让规则失去作用,让所有入局的人都死。”
“你被这灯晃了眼睛是不是,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季离忧故作轻松,脸上的笑已经很勉强了。
“你知道我在说谁。”
“我不想知道。”
“很快就要三星连珠。”
“所以呢?”
“那就是你的死期。”
季离忧干巴巴一笑,唇角却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趁着还有时间,立刻从良渚离开,让他永远也找不到你。”
“我不会,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季离忧面色坚定。
“我没有在欺骗你,千里迢迢来骗你,我这样无趣吗?”
季离忧已经不想再听他多说。他却跟了上来。
“自始至终,你和她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季伏微,他要的只有季伏微一人。”
“别说了,祖父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他不会骗我。”
“如果他骗了你呢?”
“不会。”
“你只是他养的一个躯壳,用来盛放季伏微魂魄的鼎。”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杀了我,毁了我的肉身?”季离忧不信。
“因为,今夜便是最后的机会,季伏微回来的机会,你生死一刻,就是他侵入你身体的时刻,他将会占据季离忧的身体,从此后,世上不再有季离忧,只有季斐裕,季伏微一人罢了。”婴师傅道。
“你有什么目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么?只是可怜你。”
“我不信,这世上,我唯信他一人。”
“书房里,季伏微的每一本书后,每一处注解,他都提笔在后面跟了字,你说是为什么?”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走!”
“他和明康公主的开始,也是和季伏微的一个赌约,仅仅一个赌约,他就毁了一个女子的家国,你在他心里,又算的上是什么?”
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公主?季离忧心中一惊。
他随意抓了一把花生,将花生丢出去砸他,“走开,再不走,我会和他说,你今日来找过我。”
婴师傅让他伸出手,“现在时间还不晚,我来帮你,把引魂铃摘下。”
“你说什么?这是……引魂铃?”
“他没有告诉你吗?凡人戴上引魂铃,夜夜都会噩梦不止,这铃铛阴气太重,会折了你的阳寿。”
“撒谎,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我走到哪里,只要他听到铃声,就会来找我。”
他喃喃道。
“你还是年岁太小,他活了这些年,怎么可能骗不到你,他说什么,你都信,因为,你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你叫我不要信他,我又为何信你。”季离忧匆匆跑开。
他脑中一片混乱,迫不及待想要找到说书人,也许,只要见到他,他心中便会安定下来。
花灯节上,似乎所有的良渚人都出来游玩了,到处都是人。
季离忧晕头转向。
忽眼前出现了季善敬的影子。
季离忧像从云间终于踏在实地上,松了口气,“怎么,又要找我打架?”
季善敬从他身旁走过,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季离忧正要扯住他袖子,问他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几乎是一瞬间,他捂住了小腹。季离忧没有想到,他会在花灯节上杀他。
这一刀太快,他竟然从来不知,季善敬用短刀眨眼间便能刺入他的肚子。
痛伴随鲜血而来。
他微微蹲下,一只手捂住了伤口,却有更多的血从他手指间涌出。
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一声,四下跑开。
“有人被刺伤了!”
“有刺客!”
“快逃!”“报官啊——”……
剑气!有强烈的剑气朝他而来。
季离忧虽然蹲下身子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
季离忧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他将手从肚子上移开,接着灯火,看见了鲜血已经不再是鲜红色,微微发黑,剑上有毒。
“该死,是我大意了。”季离忧默念。
如果他此时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人一剑。
可惜他如今受了重伤,又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
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象。他只好向身边的桌子一躲,剑劈开木桌,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
这张桌子替他挡了剑。
季离忧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
方才还满街是人,如今已经跑得四散。
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这花灯节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觉得自己应该撑不住了。
晃了第一次,刺客听见了他的声音,循声刺去,季离忧躲闪不及,肩骨几乎被劈断。
冷汗从额间滴落。
他抬起头,面前——正是途陌。
季离忧汇聚起来的力气这一瞬间像是都被抽走。
是途陌啊…
是三七茶馆里,总是不言语,却总是拿糕点给他的途陌。
也是和他一起在后院种花,为他挑花肥的人。
他们表面上是伙计,但这些年,他早就把三七茶馆里的这些人当做了家人。
原来三七茶馆里,只有他是外人,他们是自己人。
“你要杀我?”季离忧被他方才那一剑震得口吐鲜血。
“是神尊的命令,我不得不从。”
“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都说,他要杀我!”季离忧含血带笑。
他说,“我不信,除非他亲自说。”季离忧又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
第二次,他还是没有来。
途陌闭了眼,原来,他也不忍心杀他。
连他都不忍心杀他。
长剑刺过来,季离忧牺牲一只手,绝望地抓住这个人的剑。
他不惜牺牲一切,也得跟他拼一拼。
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
他以手为盾,接住了他的剑,虎口被刺裂,一只手掌骨肉尽碎。
只是血肉之躯。
又如何敌得过兵器。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季离忧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烟花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