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又要哭,说书人撑开扇子遮住了她的脸,“别哭,丑。”
苒苒只好把眼里的眼泪收回去。
几人上路前聚在一起,卫琅拿出了一幅地图。
指着偏东北方向道,“这里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能到凉州。”
“百日后就是海子岸耶门开之时,我们得在岸耶前将季离忧的魂魄召回。”他道。
安木达道,“到了失韦,我回我家,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反正召魂这件事我又帮不上忙。”
苒苒皱眉,“那我跟着卫琅和闻先生,一定要把离忧哥哥救回来。”
“你什么都不会,去送命还是去喝西北风?”
见她奚落,苒苒气愤,“我绝对不会拉离忧哥哥的后腿,你少说风凉话。”
卫琅道,“安木达,你必须要去。”
“我……我就不淌这浑水了吧?”
“岸耶门开,如果我和闻先生施法的时候惊醒了烙钰,你要立刻用失韦歌谣警示他,现在不是涨潮的时候。”
苒苒问道,“烙钰是谁?”
安木达解释道,“你是良渚人,不知道他也是正常,你知道河伯吗?”
说书人已经和卫琅准备好了马车。
苒苒道,“旧时听皇祖母说,在远古时期,混沌初开,天地还未完全分离。黄河洪水为患,人们因此失去了家园和土地,生活在洪水中。当时有一个名叫舜的部落首领,就命令禹来治理洪水。同时天上的玉帝听说黄河泛滥,四处横流,危害百姓,便任命冯夷当黄河水神,治理黄河。后来,冯夷就当了黄河水神,人称河伯。”
安木达扶着她上了马车,“说的没错,你们良渚人说的水神,最早便是河伯,而我们失韦也有自己的水神,就是烙钰。”
季离忧自海子边一路走,却始终没有走出这片草地,他发觉自己离海子越远,呼吸便愈发困难,无奈只好先退回海子边。
有来海子边打水的草原人,果然和卫琅安木达一样,长得人高马大。
季离忧坐在他们身边,他们也看不见他,他无奈躺平在地上,看着头顶的太阳正好。
陡然间,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便已阴云密布。
季离忧赶忙坐起身。
在海子边打水的几人也连忙收回了木桶。
海子中忽起大风,怪物一样的海浪,张口便来。
季离忧看看逼近岸旁,这几人像是已经逃不掉,有一人离得近,在水里取水,此时已经被海浪卷入。
有男子说了一串失韦语,季离忧头疼,东胡话他虽然学得不错,但失韦人怎么说也算不得真正的东胡人,毕竟,他们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东胡人。
听了几句,季离忧恍然辨出其中一人是说,“快叫大祭司来!”
这些人只能看见海浪滔天,却只是肉眼凡胎,看不见海浪中藏了个怪物,两只眼睛便有簸箕那般大。
季离忧暗自心道,“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看得更清楚了。”
不一会儿,果然有个穿赤玄色大袍的女子走来,只是长纱遮面,看不清真容。
她像是让那些人都先离开,自己则直直地站在海子边。
季离忧好奇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击退这水里的怪物。
只见她双手合十,猛然分开,手中升起一道蝴蝶般的符咒。
她念了一声,“刹则。”
符咒就朝着水中最高的波涛去了。
季离忧点点头,“好本领,看得见那最高的波浪中藏了怪物。”
那怪像是已觉察,昂起斗大头颅。
见他两目灼灼,宛如两道金光,直冲霄汉。
季离忧疑惑,“方才那个自称为神使的孩子,现在怎么不出来管管这个怪物,为祸一方,腾格里看得下去吗?”
霎时间,怪物忽又把头向水中一低,野兽般大吼一声,涌起一阵急浪,向岸边的大祭司直淹过来。
季离忧说声,“快躲开!”
他看见了水中裹了什么黑色的东西,水光一闪,才发现是三四根尖锐的石头。
但他话出口才觉得犯傻,这人又听不见他说话。
水波才到大祭司脚下,只见她轻轻翻转身子,已经像只飞鸟一样掠地而起,翩然停在另一处草地上。
怪物见淹不着她,又在水中昂起头来,把嘴对着大祭司一张,喷出一股冷气,季离忧亲眼看见那水碰到的地方已经结了冰霜,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且花白的冷气之中,隐隐似有巨灵掌一般大的五个指爪,斜刺里向大祭司抓来。
季离忧见状不好,急忙冲上前想要拦住怪物。
怪物对季离忧道,“不自量力。”
季离忧诧异,“你看得见我?”
怪物满是鳞片的脸上生满了绿藻,季离忧看了一眼便吓得退后一步。
大祭司道,“让开!”
季离忧指指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这女子挥袖便推开了他,季离忧竟然她这一袖推出十步之外。
“天啊,她也看得见我。”
到此地步,赤玄色大袍女子道:“我因怜你不知修炼几百年才得在此海子内占穴而居,见你快修成正果,所以不忍毁你道行。如今这样肆恶,倘若我再让你,深恐这失韦百姓反遭不测。”
遂双手向空中稽首,指尖三寸上空出现了金色的字符,道一声:“上苍有好生之德,不是本座好杀,但今日你这小怪敢在我眼皮底下兴波,逼人太甚,不得不一开杀戒,愿为当世除妖。”
说罢,伸手向袍袖中一招,飕的飞出一把剑来。一道寒光,向着怪物口中所喷冷气直射过去,恰巧刺在他上颚。
怪物暴躁起来,吐出了那把剑,从上颚冒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灰蓝色的恶水,靠近这边草地的海水都变了颜色。
大祭司起右手并着三个指头向她的那把剑一指,口中道一声:“落!”
剑在空中打了三个盘旋,向那白气又直冲而进。
怪物大惊,慌忙把口一闭,收回白气,又将四只足向水面用力一伏,这就藏住了妖身,窜入海子逃去。
季离忧松了口气,“打赢了,了不起。”
没想到这女子居然还不肯放他走。
借着剑光护体,以渔鸟扑水之势,把身子往下一逼,跃入水中,紧紧追赶。
怪物慌了手脚,只想凫水而逃,却被剑气逼住,不敢乱动。
季离忧看了会,忽然灵机一动,大叫道,“它的顶门,是命门!”
大祭司回身看了他一眼,驱动长剑望着怪物顶门直劈下来。
怪物此时愈加着急,鲤鱼攻水的样子,掉转身躯挺住妖身,像是一把离弦之箭,向大祭司狠命扑来。
“当心啊!”季离忧看得胆战心惊。
大祭司却微微一笑,道:“休得猖獗。”
即从手心中运出一股气来,这气竟在她手上盘旋三圈,变为一团烈火。
她将掌心推出,这火焰便烧到了怪物顶门上。
怪物怎能抵挡得住,顿时在水中缩做一团,动弹不得。
她又把手又向剑光一指,剑直飞下来,将这妖怪腰斩水中,分为两截,鲜血直冒,海水变为灰色。
大祭司自水上而出,踏波回到岸边,转身又是一道符咒盖在水面上,道一声,“净!”
水面的灰色渐渐散去,重新变为了湛蓝色。
季离忧本以为这女子从水中出来,必定衣服粘在身躯上,他已经背过去身子。
忽听女子叫他转过身。
季离忧捂住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不要杀人灭口。”
“放下手。”她道。
季离忧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不好吧,虽然你穿的是袍子,但是浸了水,我也是能看见些……嗯……总之……不好不好……”
话声刚落,他的手便被什么东西击中,“好疼。”
放下手才见到她衣服冠履,毫无水迹沾濡。
季离忧走到岸边,定睛向水边看时,看见了只白獭。
獠牙长若戟,长爪利如钩。
自头至尾,几乎是一白如银,没有半点杂色。
“原来是这小小的白獭。说实话,我还是第一回近距离看见妖物。”
女子将这白獭提在手中。
“他都死了,你还要毁尸灭迹?”季离忧问道。
女子不屑地说道,“白獭髓是金创中第一圣药,不论如何血流皮破,只须和琥珀屑熬膏敷治,止血生肌极快,且无一点斑点。”
季离忧点点头,问道,“闻老头说,獭肝能治肝胃等疾,十分神验。这是真的吗?”
女子听罢,点头说,“多谢提醒,我倒是忘记了这个。”
探手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先把这妖物的胸腹割开,取出肝来。
季离忧躲开眼睛,这女子真非常人,平常女子,像苒苒那般大,杀鸡也不敢睁眼看,更别提让她刨开兽类的胸膛。
“咦——”季离忧蹲在她身边好奇。
“怎么?”
“凡飞禽走兽的肝叶,不是皆一叶吗?”
女子摇头,“獭肝按月而生,一月一叶,此时正在三月,故有三叶之多。”
她满手血腥,取岸边的水洗涤一回,又把足骨及头尾各骨敲开,倾倒出髓来,白腻如膏。
余下的皮肉等物,都抛入水内,任随波逐流而去。
眼看红日西沉,季离忧见这女子也要走了。
他只好一人坐在海子边,也不知该去哪里。
季离忧想到了卫琅曾经提过大祭司,“你认识卫琅吗?”
大祭司没有应答。
“不认识?他和你差不多年纪好像,二十出头,高高大大,也是失韦人,你真的不认识?”
大祭司问他,“你从何处来?”
“我从良渚而来。”
“你身上不是凡间的气息。”这女子道。
季离忧细嗅自己身上,“什么气息也没有啊。”
大祭司道,“共工氏与颛顼争帝,共工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后来虽得女娲氏炼石补天,那地却未曾补得,有三界外之水涌入人间,后河伯给了烙钰水图,让他把水引出三界外。引出的水,便是弱水,听闻弱水在三界外无人可寻之处。”
“照你说,我身上的气息是弱水?”
女子点头,“海子三百年前涌出岸前,正好带了弱水一支流,我族人曾经将弱水取来一瓢,存于失韦。”
季离忧点头,“要不是你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弱水而来。”
“是谁把你送到了海子?”
季离忧正想告诉她实情,却改口说,“我自己落入了一片水域内,本以为会溺死在其中,但醒来后却在这里。”
“那你倒是命大。”女子道。
“走吧。”她拍拍衣袖上的灰尘。
“什么?”
“我叫你跟我走。”
“为何?”
“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喂食海子里的妖物。”
季离忧摇头,“我不要。”
“可是我好像不能离开这里,走远了,我就会很难受。”
女子让他伸出手来。
看了一会儿,她道,“不碍事。”
在他手上也贴了个符咒。
“这下就可以了。”
“你带我去哪里?”
女子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十数个原野,便是帐包,约有一百余个帐包。
只听见不断有人和这女子行礼,说了几句言语,季离忧也译不出个名堂。
“你听得到我说话,也看得见我,是因为你也是修仙之人?”季离忧问她。
她道,“我们失韦人信奉的是腾格里,不是你们的仙人。”
“天神和仙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季离忧道。
“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便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季离忧疑惑,“旁人都碰不到我,你是怎么触碰到我的?”
“我自有妙计。”她道。
“你为何要帮我?”
大祭司摇头,“我从未帮你。”
“但你怕我在海子里遇到危险,所以把我带回来了,不是吗?”
“不是,我只是因为卫琅。”
“我就问你认识不认识他,你偏偏不告诉我,看吧,你肯定认识他,还和他相熟。既然如此,你认识安木达吗?”
“你认识她?”
“对啊,我们都是好友,在良渚就认识。”
“她是我的女儿。”大祭司轻飘飘说了一句。
季离忧愣一瞬,“她?她是你的女儿?”
季离忧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你看起来和安木达卫琅差不多的年纪,怎么会?”
“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年,算是七十岁了。”
季离忧从前总是听说书人说他有了几千几万岁,从来没有感叹过,却在得知面前这个妙龄女子已有七十岁之时,惊讶得下巴都收不回。
“你是在骗我?”
女子摇头,“没有。”
季离忧跟着她进了一个帐包,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他倒是也省去了和这些人招呼的时间。
“既然你能把我带回来,你能不能把我送到良渚?”季离忧提出了个无礼的请求。
“我为何帮你?”
“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师傅,只要你把我送回去,他一定会重重酬谢你。”
女子冷笑,“我何须他的酬谢?”
“你想要什么?”
“不必多费口舌,就在这里等候吧。”
“为何?”
“卫琅给我写了信,说是不日便会赶到失韦,要施引魂之术,应该就是为你。”
“卫琅很快就来了?那其他人呢?”
“谁?”
“一个姓闻的人。”
“这我却不知,等他们来了,你们可以再慢慢叙旧。”
“多谢大祭司收留。”季离忧道。
女子笑了一声,“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话声刚落,季离忧已经被她收入了一个荷包之中。
“就用你做酬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