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必为怨偶

  惠安却无法挽留他的心。

  她对他有悔恨有愧疚,最多的还是对过往的执着。

  季离忧觉得很奇怪,若是惠安和永图尚达是早就熟识的关系,他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南魏和东胡联姻,史书上记载也是一件盛事。东胡王将其中一个儿子留在南魏作为人质,这便是永图尚达了,永图尚达的母亲是东胡王的大妃,身份显贵,东胡后来屡屡战胜南魏,停战的要求便是将永图尚达归还东胡。

  当时的南魏王应允了,为了南魏百年和平,南魏王甚至将自己的嫡公主惠安公主送去东胡联姻。

  季离忧幼年时读这段史书,只觉得永图尚达幸运,一个敌国人质在南魏被好吃好喝招待,临走之时还同人家的嫡公主联姻,娶走了南魏的惠安公主。

  季离忧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细节。

  正史上所记并不一定全是真相。

  为何史书上没有公主出嫁那一部分的记载?季离忧觉得很奇怪,嫡公主和亲这样的大事,从礼节到陪嫁都该记得清清楚楚,可史书上只是寥寥几笔,惠安公主的笔墨远不及后来和亲的永安公主,永安公主的身份在和亲前只是个翁主,正是因为和亲才将她赐封为公主。

  后来惠安公主逝世,南魏竟也没有任何举动,连哀诏都没有一封。

  帐包内的永图尚达解开了季离忧的疑惑。

  从他对惠安公主的逼问中,季离忧终于明白这夫妻二人为何走到这一步。

  南魏公主配东胡皇子,很是般配,可就在和亲快结束之时。

  迎亲队伍到了凉州外接头送亲队伍。

  永图尚达的几个哥哥甚至来迎接这位尊贵的惠安公主。

  惠安公主所带的人马中,忽杀出一队人。

  这是成亲的大好日子,却也是东胡和南魏再次打响乱战的开始。

  他散尽了兄弟,才将她迎娶了回来。

  遍地是尸体,他很想一剑斩杀了她,用她的鲜血祭奠自己死去的血亲,还有他请来接她一程的姐姐妹妹。

  他们总是给他写信,即使那些信被层层检查,递到他手上已经破败不堪,他的家人也从未忘记过他,他们说,等他回来那天,他们要喝酒庆祝三天三夜。

  他带着尊贵美丽的惠安公主,衣锦还乡,本想奔向家人的怀抱。

  他甚至不知南魏人是如何将那么多杀手带进了凉州城。

  他们在东胡皇城凉州屠杀百姓,送亲队伍暂停的那条繁华之街,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

  南魏人不分妇孺,挥刀屠杀,喜庆的日子,皇城的禁军围着陛下安排宫中的宴会。

  他们都在等着惠安公主入东胡皇宫。

  就算是那个自小和永图尚达过不去的哥哥,也托人送了一条宝石手串,说是吉祥之物,送给他的妻子,送给他的挚爱。

  哥哥没有来,这是永图尚达此生最庆幸的事。

  大红的嫁衣,染尽了他家人的血,他拿着刀和南魏人拼杀,却被公主的人打晕,等他醒来,长长的街道全是鲜血尸体。

  他问她,“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她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不停地向他抱歉。

  永图尚达甚至怀疑她嫁给他的条件就是应允了南魏王在送亲队伍中藏了杀手。

  那一天是永图尚达离母亲最近的一天,他还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就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了他面前。

  他什么也做不了。

  是他将家人的盔甲剥下,让东胡敞开怀抱,没有一丝防备被卑鄙的南魏人屠杀。

  依季离忧来看,惠安并不知此事,但家仇国恨,在他们面前已然横亘,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

  错的也许是南魏王,也许是他的野心,但这种错,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是惠安替他偿还了一切。

  后来永图尚达没有只做了一年东胡王便去了失韦草原,成了失韦的莫和多。

  守着草原,一生一世。

  他看她的眼中再没了爱意,有哪一个男人会原谅妻子的族人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惠安想了想,终究没有将孩子的存在告诉他。

  他能容忍她活着,已经是他的仁慈。

  永图尚达次年自失韦起兵,向南魏下了战书。

  临走之前,惠安收到了一封和离书。

  他不想要她,也不想要她腹中的孩子。

  永图尚达的死讯传来。

  惠安饮下了毒酒,她用尽生命想要生下的那个孩子,也随着她一同走了。

  企料永图尚达并未战死,只是受了重伤。

  永图尚达听闻她的死讯,先是一笑,其后随意问道,“她果真死了?”

  听罢下人的话,他转过身去,良久没有说话。

  季离忧叹息,手中的珠子渐渐化为灰烬。

  是途陌的记忆,也是惠安公主的记忆,两人缠绕半世,终是互相怨恨,未成佳侣,成了怨偶。

  季离忧来到丛家门外。

  正愁着不知如何将此匕首送给丛家小姐,听见身后有人问道。

  “何人在丛家外等候?”

  季离忧认出了她的容貌,和惠安公主虽说不是完全一样,但总归有三四分相似。

  “是丛小姐吗?”他问。

  “你是?”

  季离忧眼睛一转,将匕首双手递上道,“这是一位朋友托在下给小姐的东西。”

  丛景儿看了一眼,“这不是孟公子的匕首吗?”

  季离忧诧异一瞬,怎么回事,她竟然认识匕首的主人吗?

  “正是。”季离忧口上却说。

  “孟诀如今已经回到良渚了吗?”

  季离忧哪里知道谁是孟诀,就算是猜出了是孟家人,他多年没有回良渚,也不识孟诀。

  应该是孟家的小辈。

  解厉上前道,“听闻孟公子如今在离耳办事,并未回到良渚,若姑娘放心,可将手札交予在下送达。”

  解厉一开口便打消了丛景儿的怀疑。

  季离忧险些撒谎被戳破,便推了解厉出来说话,他自然对孟家是极为了解的。

  良渚世家,季氏第一,孟家称二也无人敢不认。

  “匕首我接下了,若是见到孟诀,替我说一句,我答应他。”

  “答应他?”季离忧自言自语。

  上了马车,季离忧问马车外的解厉,“孟诀是何人?”

  “孟家人。”

  季离忧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废话!”

  “是,回公子的话,孟诀是孟行简一支的后辈,算是孟国公的曾孙。”

  “孟行简?他又是谁?”

  “是明贤皇后的兄长。”

  “明贤皇后?”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明贤皇后是谁,只觉得有些耳熟。

  “明贤皇后是由宗的发妻。”

  “你是不是以为我读书少?”

  “属下没有骗公子。”

  “由宗的发妻明明是敏徽皇后,天下人谁不知?”

  “公子,这明贤皇后……为后不过两年便薨了,敏徽皇后乃是继后。”

  “这样大的事,我居然不知?”季离忧郁闷。

  “良渚人人皆知,就是不知公子为何不知。”

  季离忧也疑惑,父亲为何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他连敏徽皇后都知道,居然不知明贤皇后。

  “明贤皇后为何会薨了?”

  “属下并不知这些宫廷秘闻的真相,只是听闻……”

  “听闻什么?”

  “属下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都讲了一半,说什么该不该?”

  “是。属下听闻,明贤皇后乃是敏徽皇后毒杀,但此事没有凭据,只是谣言祸起之人,皆被由宗斩杀,后来此事良渚人便不再议论了,孟家有一段时间被贬谪,多年后才重回良渚,据说也是因为孟行简知道明贤皇后的死因,逼宫质问先皇。”

  “孟行简逼宫?这……孟家和明贤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公子不知?”

  “我连明贤皇后都没有听说过,我知道个屁。”

  “明贤皇后是孟行简的胞妹。”

  “所以孟家才逼宫?”

  “听路边说书的人说,确实如此,但实情早已不知,这都过去了多少年。”

  “孟行简?孟国公?”季离忧嘟囔着这个名字,他知道一些孟家的事,但父亲没有详细和他说过,因为父亲说,除非良渚主家下了命令让他们回去,否则他们就在伯虑一辈子。

  就算是回了良渚,也不许在良渚长住,看完主家的长辈一番便是。

  解厉见公子感兴趣,又道,“说来也巧,孟行简此人当年还是家主的同窗。”

  “家主?难道是我祖父?”

  “正是公子的祖父。”

  “他是祖父的同窗?”

  “是,孟行简曾在太学门下读书,而家主曾在国子学门下读书,也算是同窗了。”

  “解厉,没想到你还有点用,这几年在良渚没少打探消息。”

  “公子说笑了,这些事算不得秘密,是公子叫我去查查家主,我才顺便查了孟家。”

  “没想到祖父和孟行简还有这层关系。”

  “方才属下说毒杀不毒杀的往事,都是良渚民间的传闻,并不能做真。”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一嘴,我左边耳朵听,右边耳朵出,总行了吧。你说,明贤皇后是由宗的发妻?”

  “是。”

  “可同由宗一起入皇陵的难道不是敏徽皇后?”

  “是,所以属下还听说了一种猜测,说是由宗想要推敏徽皇后上后位,所以趁明贤皇后产子之际,下了毒手。”

  季离忧眉头一跳,“良渚的宫廷秘闻都这样猛吗?”

  “额……不过都是良渚民间茶余饭后胡言乱语,过了这些年,谁人还知道真相呢?”

  季离忧点头,“这倒是。”

  “敏徽皇后接凤印那一年,正好是家主离开皇城的那一年。”

  “祖父就是那一年去伯虑的?”

  “是的,家主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季离忧心头猛地一震,他听见的两个声音中,有一个声音便说了为后之事。

  那个叫时嵬的女子哀怨道,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否要为国母。

  他沉思片刻,“解厉,你认识时嵬吗?”

  “谁?”

  “时嵬。”

  解厉摇头,“从未听过。”

  季离忧想起时嵬曾穿着六学的服饰。

  她又认识季伏微,也就是说,很可能时嵬就是和季伏微同一年入学的生员。

  来了良渚一回,他总要弄清楚一些让他疑惑至今的事。

  “现在六学已经搬离了良渚是不是?”他问解厉。

  “国子学和太学还在良渚城外,其余分别在离耳、东胡、伯虑、北丘等处。”

  “四门学在哪儿?”

  “四门学……好像在离耳境内。”

  “具体一点。”

  “在离耳攀华。”

  “那我们这回路过离耳,顺便去一趟攀华。”

  “那要绕路。”

  季离忧问他,“你急着回良渚吗?”

  “回公子,不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老夫人来时说,公子可慢慢赶路,不要太过奔波累坏了身子。”

  “得了,就去一趟攀华。”

  季离忧下了马车,在离耳大街上伸了伸胳膊,“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解厉将手中的配剑丢给下属,轻轻替他推了推,“等会属下去买一件更软些的靠背,免得公子伤了腰。”

  季离忧摆摆手,“不用不用,没那样娇气。”

  忽然瞥见人群里有个很眼熟的人。

  他盯着看了那个买字画的人一刻,解厉顺着季公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说,“此人就是孟诀。”

  “什么?他就是孟诀!”季离忧脑子逐渐清明了。

  孟诀和惠安公主身边的行医竟如此相似。

  如果说惠安公主轮回成了丛景儿,那行医也许就是孟诀,惠安公主生前只有行医最为关心她。

  孟诀的匕首到了丛景儿那处,丛景儿说答应孟诀。

  也许是上天开眼,让孟诀这一生和公主有所牵连,他过去护公主护得太辛苦,惠安公主又全然不知。

  季离忧又想,那这样说来,途陌就是永图尚达,他在珠子里看见的永图尚达正是途陌的面容。

  这三个人。

  “公子,要不要过去同孟公子打个招呼?”

  季离忧摇摇头,“我把东西给了人家姑娘,也算是帮了他,孟家不是和季家一向不交好吗?我同他成为好友,季家难免觉得不舒服。”

  “是属下多嘴了。”

  “不碍事,我们走吧。”

  天黑前赶到了攀华,四门学已经关了门,就算是不关门,季离忧非是六学之人,也没有拜帖和举荐信,想要进去难于登天。但是,季离忧可不是一般人。

  他问身后的解厉,“你轻功如何?”

  “还不错。”

  季离忧看了看四门学的牌匾,“走,我们先去吃一顿。”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