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具分厂的会议室里,孙继超坐在会议桌的端头主持位置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这位置是他一直坐着的,分厂调度生产会坐这里,办公还是在这里。
会议桌是用了四张那种带着两个抽屉洞的,老式课桌拼起来的,上面盖了一张带着花纹的人造革地板布。
九八年,国家出台政策给企业减负,属于国企的附属机关、设施,全部与工厂脱钩,归入社会。
唐城子弟学校从此不复存在,学生转到镇上的小学上课。子弟学校的那些课桌,就被各分厂分了。
刘群生让人从子弟学校拉来些桌椅板凳,就挑四张好一些的课桌,在会议室里,拼凑了这张会议桌。
围着会议桌周边的木椅子,还有两边靠着墙的四张联椅,也是从学校里弄来的。
刘群生对分厂设施,历来都是能凑合就凑合,舍不得投资。在任这几年,除了把自己的办公室装修一新以外,其他就乏善可陈,很难能够让人想出来,他任上给分厂投资置办了什么东西。
到孙继超这里,他就是想投资干点什么,也没那个能力。
工人工资都开不出来了,还敢花钱干别的?
此刻,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边或坐或站的,有十几个人围着他。
这些人都是债主,拿不到钱,话说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连高崎都给捎带上了。
孙继超欠着人家的账,理亏,只能任由人家发泄,一言不发了。
他也快说不出话来了。
解释分辩一天,嗓子都哑了。
大家正你一嘴我一嘴地数说着孙继超,会议室头上的门就打开了。
推门的声音很重,木头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撞在一侧的墙上,又发出“哐”地一声响。
大家被这推门声吓一跳,一齐回头往门的方向看。
一个身材高大的虎汉,黑着脸站在门口,几乎把整个门口都给堵死了。
原来嘈杂的屋里,立刻就鸦雀无声。
好多人都认得那虎汉。
高崎,唐城有名的混混。
高崎黑着脸一言不发,手里拖着一个拉杆箱,慢慢走到会议桌另一个端头边上站住。
跟着他进来的,是两个女子。
前面那个漂亮的女子,是他的老婆陶洁。陶洁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高崎站在端头那里不动,陶洁则和跟来的女孩子,坐到了他一侧的椅子上。
陶洁她们刚刚坐下,高崎右手一用力,就毫不费力地,把那个大拉杆箱扔到了桌子上。
他这才阴沉着脸开口说:“我高崎是骗子也好,混混也罢,与你们没有多少关系。以后,最好别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免得咱们见面不好说话!”
刚才说到高崎的那几位,心里就一哆嗦。做买卖最怕的,无非就是官家和混混。这两方面,哪一方面找麻烦,都够他们喝一壶。
这时候,高崎的声音就高了。
“我高崎也做买卖,做买卖最怕的就是不守信用。你们出去扫听扫听,我高崎干过一件不守信用的事情没有?
这才欠了你们多一点钱,欠了几天?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跟刨了你们家祖坟一样!特么的做不起生意别做!要不是看在我孙哥面子上,老子这钱还就特么不给你们了,有本事告我去,去呀?特么以后不想混了是不是?”
大家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出声的。
告他?高崎是一般人啊你告他?你前脚告他,后脚他倒是有可能在公家压力下把钱还你,可是你就等于是得罪他了。
得罪了这种混混,以后这买卖还真就没法做了。
大家心里都想,忍着吧,忍着挨顿骂,只要别得罪他,把钱要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崎心里肯定窝火。为了这个钱,他跑了南方许多城市,马不停蹄,累的跟孙子似的。
好容易把钱给弄回来,还没进门呢,这帮家伙竟敢在背后说他坏话,这是旧仇新恨都涌出来,要一齐发泄到这帮家伙身上了。
他可不管这火是不是他们给引出来的。
他还想继续当混混骂人,陶洁已经听不下去了。
“行了,说正事儿。”陶洁就说他。
声音不大,却是管用。
果然,高崎就把混混的嘴脸收起来了。
他把那个大拉杆箱的盖打开,众人的眼睛就直了。
拉杆箱里,摞的满满的,都是成捆的百元大钞。
我擦,这家伙还真有钱!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想,这么多钱,还他们连一半都用不了。他这是拿着钱过来示威、炫富来了。
高崎还真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没顾上回家,直接带着钱过来的。
“你们的钱,今天我都给你们。”他说,“不过,账单我得重新审核。我要是发现,有哪个孙子特么敢糊弄我,卖给我高价,嘿嘿,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日后我特么……”
说到这里,他看见陶洁瞅他的眼神了,那里面可全都是责怪。他就把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可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竟然没有人过来拿着账单领钱。
“哎,”高崎看着他们,就奇怪说,“不给你们钱,你们一个个的急的要死。我这拿钱过来了,你们倒是过来领啊?时间不早了,别磨蹭,快点!”
过一会儿,一个人说:“高哥,一般这赊账,我们都会略微加高一点价格的,这也是这行里的规矩,不信你问他们。”
高崎冷着脸看他一眼说:“是吗?我没听说过。”
他没听说过,谁还敢说有这规矩呀?就没一个人出声附和。
那人只好无奈说:“那好,我重新再算一遍价格。”
高崎闷声说一句:“算准了,我不坑人,也最烦别人坑我。”
于是,好多人就开始掏出手机来,打开计算器重新算价了。
一个人往高崎这边走了走,对他说:“高哥,我给你们的保温板,都是质量最好的,比普通的都厚半个毫米,所以,所以价格就比普通的高一些,我真没加价。”
高崎同样看他一眼,然后说:“心里没鬼,价格公道就过来拿钱,我高崎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人还是迟疑着不敢过去。
陶洁就冲他笑笑说:“过来吧,别怕他,他就那副熊样,人不坏,没事的。”
那人总算是过去,和陶洁核对一遍账单,跟来的女孩就从箱子里拿钱。
其实,高崎还真没工夫审核这么多的账单到底合不合理,他就是按混混的思路这么说,吓这帮人一吓,防着他们耍奸。
俗话说,无商不奸。果然,高崎这么一恐吓,大部分商户就开始重新算价了。
这时候就又跟过来一个人,冲高崎献媚地笑笑说:“高哥,我和司老大是朋友,听说是你赊账,我这才赊给你的。”
高崎平淡地哼了一声说:“你赊给我材料,价格公道,我谢谢你,照价给钱,绝对不让你吃亏。要是想坑我,我可不管什么死老大活老大,姓高的从不吃亏。”
那人尴尬地站在那里,寻思一会儿,还是回去重新算账去了。
高崎心里不痛快,说话欠考虑。他这句话,日后就传到司老大耳朵里去了。
一直忙到天黑下来,商人们都拿了钱去了,屋里只剩下孙继超和高崎两口子,还有那个出纳小姑娘。
高崎就看孙继超,然后就笑了说:“孙哥,今晚我请你,谢谢你在家里替我撑着。”
想不到,孙继超坐在那里,用手抹开了眼泪。
他是怕陶洁和那女孩看见他哭,要是她们不在,估计他都能哭出声来。
太难了!
高崎就说他:“看看看,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嘛!干不了就别干,又没有人逼着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受罪,真是吃饱了撑的!”
“闭上你的臭嘴!”孙继超就恼羞成怒了,冲他喊,“谁哭了?我是眼里进去个东西,用手揉揉。”
高崎就又笑:“好好好,你没哭,没哭行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陶洁就接话说:“再稍等一会儿,等我们把这些钱点完了,入了账。一会儿就完了。”
高崎就有些着急说:“这么快就入账,明天不行吗?”
陶洁说:“不行,今天的事儿就得今天弄完。”
高崎就把手往箱子那里伸。
陶洁手比他快,伸手就打他手背一下。
高崎缩回手去说:“我还没把零花钱拿出来呢。”
陶洁冷着脸说:“没钱问我要,不能从这里面拿。”
又转过头来,对孙继超说:“孙师傅,呃不,孙厂长,咱们聚香坊财务统一管理,采购也是统一的。需要买什么,以后直接找我,我派人专门采购。”
孙继超脸上这才有了笑容说:“这海鲜市场是高崎的摊子,我就是帮忙。他回来了,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弄完了账,高崎开车拉着大家,在附近找了饭馆吃了饭,然后再把孙继超和那个做出纳的女孩送回家,这才开车和陶洁回家。
有孙继超和那女孩在的时候,陶洁脸色一直挺温和,和孙继超也是有说有笑的。
待车上没了别人,陶洁的脸就沉了下来。
高崎开着车,侧头瞅一眼陶洁。但见在车外霓虹灯照耀下,陶洁闭嘴闭眼的样子,就知道她生气了。
想一会儿,他就对陶洁说:“这些商人,都奸滑的很。孙继超是个实在人,去他们那里赊账,他们要不设法坑他才怪!我不吓他们一下子,咱就得多给他们不少钱。”
“我宁可让他们坑一些钱去!”陶洁突然就赌气说。
高崎就不说话了。
陶洁开始不讲理了,他再说话,除了找挨骂,没有其他道理。
他不说话,陶洁却说开了。
“人家哪一个都比你大,叫着你高哥你心里很受用很舒服是不是?我听着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