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并不打算跟胡丽丽说关于司老大的事情,给她增加思想上的额外负担。
可今天早上,胡丽丽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的确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毕竟司老大不是等闲之辈,虽说如今威风已经远无法和当年相比,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绝对不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需要仔细斟酌,小心应对。
如何消除胡丽丽对陶洁的误会呢?
他突然就想起来,前两天孙继超找他的事情来了。
胡丽丽虽然让海鲜市场盈利了,可孙继超对胡丽丽,还是有意见的。
他放着在高崎那里的高薪不要,跑回厂里来承包模具分厂,为的可不是他自己。
那些下岗以后的工人们,太可怜了。想当年,他们可是为这个国家,在无私奉献,且用自己艰辛的劳动,支撑起了这个国家的钢铁脊梁。
孙继超回来,就是为了给工人们一个过得去的生活。起码,再不用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而再一次失去尊严。
他们可以住的起房子,不为生老病死发愁,也不为孩子上不起学难过,更不要为没有条件赡养老人而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下岗自谋生路,已经让他们失去一次尊严了,再不能因为下岗而陷入贫困,再一次失去尊严。
已经有许多人失去尊严了。年青的女工们,像小崔那样,跑去大众浴池谋生,甚至跑到南方去,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
孙继超再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回来,跟钱没有任何关系。
看到胡丽丽通过施展计谋的办法,把那些工人们都从海鲜市场里清理出去,他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他把高崎给忽悠过来,只为了高崎可以给这些工人们一个机会,一个不用失去尊严就可以谋生的机会。
胡丽丽把工人们给清理出去,那办这个海鲜市场,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人家胡丽丽不这么干,高崎总是往里面赔钱,也不是办法。
他心里不痛快,可也没法公开提出来。因为从表面上看,人家胡丽丽做的仁至义尽,一切,都是工人们自己的选择。
可是,没有见识的工人们,又哪里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胡丽丽利用自己的见识,耍手腕,让工人们自己选择掉进她挖好的坑里,这个办法,孙继超是始终不认同的。
单独和高崎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心里这个郁闷,对高崎表达了出来。
你高崎有那么多生意,钱还没挣够吗?这个社会,如果人人都为自己发财,自私自利,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一个国家,如果让她的人民都掉进钱眼里,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无数次前车之鉴,都证明了这个问题。
我们这个国家,经历了百年耻辱,为什么?朝廷和百姓都自私自利。朝廷视子民如草芥,子民视朝廷如狗屎!八国联军来了,子民给带路,洋鬼子进不去圆明园,子民给找梯子!
这就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大清,这就是它经历百年耻辱的根源!
伟人没有钱,也不讲钱,却带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国家,再次骄傲地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从此让列强不敢小觑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孙继超一番大道理,差点把高崎给说个热血沸腾。
虽然他早过了可以激动起来的心理年龄,他还是意识到,胡丽丽这样对待那些工人,有些过于草率了,的确与他当初的初衷不一样。
他的初衷,也是为了给那些工人一口饭吃的。
高崎终于就想到,可以利用今天他和胡丽丽单独在一起的这个机会,和她沟通一下,只知道挣钱,不考虑其他也是不对的。
可是,他没有孙继超会说。有些道理心里明白,却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说服胡丽丽。
这时候,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我今天的确是有些郁闷,”他就对胡丽丽说,“不过不是跟陶洁吵架。”
“那你为什么郁闷?”胡丽丽就问。
“吃饱了,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高崎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来,把胡丽丽弄得有些发懵。
两个人从饭馆出来,高崎就开车带着胡丽丽,直奔火车站了。
那时候,唐城的火车站不大,在城市的最南端,上下两层楼的结构,和当时其他三线城市也没有太大差别。
火车站前面的广场倒是不小,有差不多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广场靠近火车站入口的地方,有一条马路横穿过去,不时有车辆驶来,在门口停下,放下要进站坐火车的人们,然后离开。
这时候,驶进广场的车辆,出租车居多,偶尔也有私家车辆进来。
在广场北面,还有一条马路,和横穿广场的那条马路正好形成一个环。进入广场的车辆在放下客人之后,就绕到北面这条马路上离开。
北面这条马路一侧,是铺了方砖的人行道。人行道后面,就是成排的简易房子。
这些简易房子,都是买卖店铺,卖什么的都有,百货烟酒,衣服包裹,好多商品都摆在门口外面,用来吸引过路的旅客。
人行道上,还有许多移动的小摊点,卖些吃的喝的,水果瓜子一类。
东边有一辆四轮的小车子,车子上面一边放着一个液化气罐,另一边是个带着平锅的灶台。灶台周边,放着各种佐料,还有一个面盆,占的空间较大一些。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接近全白的男人,站在摊点后面。
四轮车前面,一个白色的大牌子,把液化气罐和灶台完全遮盖住,也把白发男子的大半个身子,给遮挡了起来。
那牌子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煎饼果子,现摊热卖。鸡蛋灌饼,货真价实。
在这个摊点不远处的广场那边,高崎把车停在停车场里,已经和胡丽丽下了车,正对着这个摊点和摊点后的男人。
高崎出了停车场,站在边上,等着胡丽丽过来。
胡丽丽过来了,他就指着那个摊点后的男人,对她说:“看见那个卖煎饼果子的了没有?他也是模具分厂的工人,是我上班时候我们维修组的组长,叫吴宥辰,过去是厂里的劳动模范。
九十年代初,国家刚刚开始发展经济,要改变贫穷落后的局面。可咱们落后人家太远,要赶上去,哪有那么容易?
那时候,国家急需一批高精度卡具。我们分厂,有一台从美国进口的高精度铣床,也只有这台铣床,能够达到生产这批卡具的标准。因此,这个任务,就落到我们分厂头上。
可是,那台机床上的一个进给丝杆坏了,磨损太大,往复进给误差超过了生产这批卡具的要求。
这是一种滚珠丝杆。当时我们国家还不能生产这种精度的滚珠丝杆,而从美国进口,这么一根不起眼的丝杆,人家就要一万多美元。
九十年代初,一万多美元,对唐城量具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而且,任务急,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就是这个吴宥辰吴师傅,决定用手工来制作这跟丝杆。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他凭着自己多年的钳工经验,让车工给他粗车了一根丝杆出来,然后就用锉,用油石和刮刀,一点点地修那根丝杆,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仅仅用了一个星期,就做出了一根符合要求的丝杆,圆满完成了国家交给的任务。”
说到这里,高崎就不说了。
胡丽丽看看远处的吴宥辰,又回头看看高崎,没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这时候,就听高崎说下去。
“像吴师傅这样的人,搁在过去,就是国家的功臣。就是算不上国家的功臣,也是唐城量具的功臣。如果他自己不想下岗的话,唐城量具没有人可以让他下岗,他自己主动要求下岗了。
我们维修钳工,无论是做案头钳工修理,还是去修理设备,都需要腰腹的力量,来控制操作的准确性。工作的时间长了,腰肌劳损就成了职业病。
吴师傅很早就有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了,直不起要来,干活很吃力,没法适应维修钳工这个工作了。
厂里效益不好,他家里负担又重,也不想再给工厂增加负担,这才主动要求下岗。这几年,他就在这火车站附近,卖过水果瓜子,打扫过卫生,如今又卖煎饼果子,日子过的一直很艰难。”
说到这里,他就回过头来问胡丽丽:“胡姐,你说,这公平吗?”
胡丽丽叹一口气说:“他们这一代人,的确是为国家做了很大的贡献。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个国家今天的繁荣昌盛。可是,现在是市场经济呀,适者生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高崎就摇摇头说:“我觉得,无论到什么时代,咱们都不能只看见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孙继超不要我给他的高工资,非要回到模具分厂来受罪,我佩服他。所以,他让我回来办这个海鲜市场,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挣钱,发财。”
说到这里,他顿一下才说:“胡姐,我弄这个海鲜市场,就是想给那些工人提供一个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因为这些工人里面,有很多人,都和这个吴宥辰吴师傅,是一样的人。”
胡丽丽这才明白,高崎这是告诉她,她不应该变着法子的,把那些工人从海鲜市场里给清理出去。
果然,高崎就说了。
“虽然,咱们海鲜市场成功了,盈利了。可是,咱们也把好多吴师傅这样的工人,给撵了出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
虽然,咱们每月还给工人们一部分钱,可这部分钱,不是咱们给的,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因为他们,才是这个工厂真正的主人,这工厂里的所有一切,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