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周光远才过来。穿了个灰色带活里子的丝绵半大衣,脏兮兮的。脚上是过去在开关厂里上班时,厂里发的皮棉鞋。
下身的牛仔裤就更脏,油点子,土印子,直接就没法看。
过去和胡丽丽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就是再不好,胡丽丽也从来没有让他这样出门过,都是把衣服给他洗的干干净净的。男人也是家的脸面啊。
周光远喜欢吃肉,她就给他点了梅菜扣肉,咕咾肉,糖醋排骨,还有一碗海鲜疙瘩汤。
周光远看着服务员上来的菜,又看看胡丽丽,干张了张嘴,这才说:“你别老是给我点呀,都是肉,你吃什么啊?”
他还记得,胡丽丽很少吃肉。
胡丽丽看着服务员端上来的菜,早就没了食欲。
她是聚香坊的老大,什么大菜没见识过?这饭馆做的这些东西,在她看来,根本就不能算菜。靠油和辣椒、花椒出味,每个盘子里都有菜汁。
在聚香坊,煎炒烹炸都有规矩,炒菜见汁,炸菜见油,说明厨师功夫不到家,早给开了。
“我吃土豆丝,和这个汤。”她就对周光远说,然后又问他,“你喝酒吧?这天还挺冷,要不给你要点酒?喝了暖和。”
周光远就摇摇头说:“我戒了,不喝酒了。”
“什么时候戒的?”胡丽丽问。
周光远回答她说:“我妈没了以后,我就不喝了,烟也不抽了。”
胡丽丽就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吃两口菜,喝一点汤,胡丽丽就放下餐具,不吃了。这菜做的,直接就没法吃。
看周光远吃差不多,她就说:“东东呢,已经上三年级了,成绩还行,从来没下来过班级前十。孩子很要强,在班里是学习委员,大队委员,各方面都挺出色。”
周光远听她说,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她一眼说:“跟着你,我放心。”
胡丽丽看他放了筷子,就说:“你吃呀,你边吃我边说。”
周光远就有些羞愧地笑一下说:“今天忙一天,我还真是饿了。”就又拿起筷子,准备吃饭,顺便问胡丽丽,“你怎么不吃?”
胡丽丽说:“我下班前吃了点公司里发的点心,现在不饿。”就问他,“这菜不好吃吧?”
“还行,还行。”周光远边吃边说,吃的风卷残云。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胡丽丽不会做饭。但周光远从来没有挑过,做什么吃什么,咸了就多吃几口馒头。
现在的周光远,还是那样,吃饭不挑。
不只是胡丽丽不会做饭,周光远他妈还不如胡丽丽,做饭那叫一个难吃。
胡丽丽是讲究的人,自己做的都不愿意吃,周光远他妈做的就更吃不下去。
为这个,老太太背后没少说胡丽丽是活祖宗,难伺候的狠。白吃白喝还挑肥拣瘦,浑身毛病。
看周光远吃一阵子,胡丽丽就问他:“你今天都忙什么了?”
“四楼的配电柜配线。”周光远边吃边说,“楼下都完成了,就剩四楼和五楼的办公区了。这两个电工,配线喜欢由着性子来,不区分电线颜色,也不按规矩理线,我得给他们慢慢改。零火地得区分开,不把配线理的直角直楞,用线扎固定,将来出了问题,很难查找故障。电表不按规矩接零火更不行……”
他说一堆,都过于专业了,胡丽丽听不懂,可她还是耐心地听着。
他们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耐心地听他说过话。
“你们朱总说了,关于电的所有事情,都由你说了算。电工不听话,你有权开除他。”耐心地听他说完了,她就告诉他说。
“不是他们不听话。”周光远就放下筷子分辩说,“是他们过去在国企里工作,自由散漫惯了,把好习惯都磨没了,我给他们慢慢改过来就好了。”
他大概意识到胡丽丽的身份了,怕自己的话给两个电工造成不好的影响。
胡丽丽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已经恢复了自己善良的本性。
看来,这人只有经历过苦难了,才会逐渐成长。
“他们由你来管理,我不参与意见。”胡丽丽就说,“下一步正规起来,成立商场维修部,由你来做经理。”
做不做经理的,周光远倒不在乎。他这性子,不适合管别人。只要没因为他守着老总说别人坏话,给别人造成不良影响,他就放心了。
“东东很懂事。”胡丽丽终于把话题绕回来说,“很少问我关于你的事,他知道我会为难。可有时候他也问,爸爸去哪了,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了?我只是告诉他,爸爸工作忙,有时间就会来看你。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一直想着你,想见到你。”
周光远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泪。停了吃饭的动作,过一会儿放下筷子说:“那什么,我还是不要见他。”
现在,他不知道称呼胡丽丽什么好,是像过去一样,叫她丽丽,还是得叫胡总,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用“那什么”来替代。
胡丽丽明白他,就对他说:“工作以外,你还是叫我丽丽吧。”然后就问,“为什么不见东东?你现在的身份,我觉得可以给孩子一个交代了。”
周光远沉重地摇摇头,这才说:“东东和你走的时候,只有三岁多一点。那么大的孩子,应该没有多少记忆。我不想给孩子一个破碎的家庭。他对我印象不深,将来你找到另一半,就把那个人当他亲爸爸吧?你只要硬说那个人是他亲爸爸,我想,他慢慢就会接受了。”
“我没有那么自私!”胡丽丽就有些不高兴了说,“他是你的亲儿子,不让你认亲骨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周光远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我是为孩子。你现在已经是上层社会的人了,孩子又那么优秀,他将来应该有个有身份的爸爸,才更适合他。”
胡丽丽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接着就说,“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要打算再婚的意思,就算有,孩子也只有你一个亲爸爸。谎言编织的再美丽也是谎言,为了这第一个谎言,后面还不知道要编织多少谎言,这样对孩子更不好。”
周光远终于叹一口气说:“好吧,我听你的。你看看什么时间有空,我去见他。”想想又说,“不过现在不行,我得把整个市场的配电工程搞完,不忙的时候才行。”
“好吧。”胡丽丽说,“你也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给孩子个干净整洁的好印象不是?这样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去见孩子,可不太好。”
周光远低头看看自己,就羞涩地笑了说:“我这算破衣烂衫啊?我本来是想回家换身像样的衣服,再来见你的。可我怕你等的时间太久,就直接过来了。”
周光远的确是知道为她考虑了。
胡丽丽勉强笑笑,问他说:“要不,待会儿吃了饭,我和你去商场买身新衣服吧?”
周光远又摇头说:“我怎么能花你的钱呢?等有空我自己去买就行了。”
胡丽丽就说:“房子也要收拾一下,尽量干净整洁一些。孩子将来可能会去找你,或者在你那里住两天,不要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周光远心里就想,胡丽丽还是一点没变,穷讲究的毛病一点没改。她现在不穷了,估计就更讲究了。
“我会的。”他就对胡丽丽说,“屋里做到整洁卫生,这一点你放心。但条件不会很好。就算见了东东,以后我只和他白天出来玩,不带他回家就是了。”
“不带孩子回家怎么行呢?这不现实。”胡丽丽就说,“你别不是有了女朋友,觉着带孩子回家不方便吧?”
周光远就苦苦地笑了说:“我原先是啥样你不是没看见。四十多的人了,连个房子都没有,挣点钱勉强够自己糊口。我那个熊样,人家谁肯跟我啊?”
他这样说,胡丽丽倒相信了。想想就说:“要不,我给你钱,你去租个好一些的房子吧?不行再买辆车,没车接孩子也不方便。特别是冷天,再冻着孩子。”
周光远好久没说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个胡丽丽,现在还真是富人了,想的主意都和别人不一样。
这城市里,十个人最少有九个人没有车,难道剩下没车的这九个人就不能活了,都给冻坏了?
“我没有资格花你的钱。”他对胡丽丽说,“如果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没有条件见东东,那我就暂时不见他,没关系的。”
周光远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好,胡丽丽就有些尴尬,过一会儿才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主要是为孩子考虑。既然你不同意,那咱就不提这事儿,你有空了还是要去见孩子,没关系的。”
见周光远还是不说话,就又说:“你一个人也确实不会照顾自己,没个女人不行的。要不你还是再找一个吧?刘虹现在也没找呢。你现在的工资,在唐城就算很可以了。等小商品城开业了,成立维修部,你做经理,我还可以把你的工资往上提一提。你和刘虹过去就在一起过,我看你们现在也挺合适的。”
“你别说了。”周光远就打断她说,“我个人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这不是为你好嘛。”胡丽丽分辩说,“刘虹真的应该挺合适你。抽个机会,我安排你们见见面,不合适就算呗。”
“不合适。”周光远突然就说,“从认识她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她不合适。她总是希望男人宠着她,哄着她,不是过日子的人。我这个岁数了,真要找,也得找个务实的,安心过日子的人。”
胡丽丽被他说了个一头雾水。
女人哪有不希望被自己男人宠着、哄着的呀?难道这样就算不务实,不过日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