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这小子有种

  五八年的时候,唐城量具这一带,还是一片乱石岗,除了荒草,什么也不长。

  伍树全的老团长,带着伍树全他们脱下军装,来到这里,就在这片乱石岗上安营扎寨,开石修路。

  选择这里建厂,就是考虑尽量少占耕地。因为那个时代,粮食还是制约国家发展的一个重大因素,大多数人都吃不饱。

  老团长告诉大家,过去上百年,咱们为什么老是受外国列强欺负,连个弹丸小国都敢侵略咱们?因为封建的帝王统治,咱们落后了,没有自己的科技和工业,所以咱们才总是挨人家的打,咱们的人民才受尽屈辱。

  现在,***领导着咱们浴血奋战,建立了新中国,咱们得建设自己的工业,把这个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成强大的工业国家。

  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再不受列强欺负,为了咱们的人民生活的更幸福,咱们这一代人,就得牺牲,就得付出!

  现在咱们一穷二白,搞工业连个测量零件的尺子都不能自己生产,还怎么搞?为了这个国家的富强,咱们就得当先驱者,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厂子建起来,生产出咱们自己的测量工具来!

  那个时代,没有挖掘机,也没有汽车、吊车这些运输吊装工具,一切都要靠人力。

  为了国家的富强,大家埋头苦干,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工地上劳动。

  一年以后,厂区和宿舍区就在这些人的肩扛手抬之下,愣是相继建起来,从全国各地迎来了工人和技术人员。唐城量具开工投产,老团长也成为了这个工厂的第一任厂长。

  后来,老团长调走了,伍树全留在了这里。

  临走的时候,老团长嘱咐他,咱们打江山,不是像过去那些帝王将相一样,贪图做个开国功勋,从此荣华富贵,子孙万代。咱们是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过上幸福的日子,为了咱们中华民族从此强大起来,不受欺负。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工作,这个宗旨不能变,要把人民利益和国家利益,永远放到第一位。

  伍树全就是牢牢记着老团长这个嘱托,在唐城量具奋斗了一辈子。后来,他也成了厂长。

  再没有谁,比伍树全对唐城量具有感情了。市场经济以后,看着唐城量具一天天衰落下去,眼看就要散摊子,他心里比谁都难受。这就好像是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病入膏肓却又束手无策一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高崎跑回来,直接就把好好的工房变成了海鲜市场,他心里的愤怒,就达到了极点。

  他去厂里找老总告状,要求厂里赶走高崎,拆除海鲜市场。去的多了,老总拿他当疯子。他是老革命,老总不敢惹他,只好躲着他,让他儿子回来给他做工作,别老跑厂里来找麻烦。

  找老总找不到,他就跑到模具分厂里来闹事了。

  你搞改革我不反对,可你也不能把机器拆了,把工房送给小混混!你知道我们当初为建这个工厂,流了多少血汗,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吗?他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功臣!你这是犯罪!

  孙继超也不敢惹他,也得躲着他。

  后来,还是工人委员会里的老工人想了个办法,邀请他参与到工人委员会里来,帮着孙继超管理分厂。

  伍树全当厂长的时候,这些老工人都跟着他干过,他总算给了他们面子,地也不种了,天天跑到模具分厂来上班。

  “我五十岁的时候就不当厂长了。”伍树全对许书记说,“自己文化底子薄,对新事物和新观念理解不了,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工厂和国家都不是好事,就退出来,让年轻人上去干。

  这去模具分厂一上班,重新接触工厂和工人,这才发现,这世界真的大变样了。唉!”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一口气,才说下去。

  “十年混乱,让咱们和先进国家比,又落后了一大截。咱们现在用着的机器设备,人家早就淘汰了。咱们生产的东西,怎么和人家比呢?可是,计划经济那会儿,工厂只是给国家生产产品,买个啥设备,搞个啥项目,都得跟国家打报告,写申请,国家拨款,咱们才有钱搞。

  现在,工厂里没钱,买不起先进设备,只能用老设备勉强生产。挣的那俩钱,也就够给工人发个工资。有时候算计不好,工资都发不下来。倒是人家那些私企,可以贷款,有钱买新设备。咱们跟人家,现在就倒过来,人家成了现代化工厂,咱们成了技术落后的土作坊了。

  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就是明明知道有更好,更先进的设备,可以创造更大的利润,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可工厂欠了一屁股债,整个唐城量具欠银行好几个亿了,人家银行也不肯再贷款给工厂,工厂还怎么生存下去?

  当然了,欠银行这么多钱,跟刚刚经济转型那些年,大家没有经验,摸着石头过河,造成的损失有关系。也跟部分干部思想腐化,挖工厂的墙角有关系。

  可是,不管跟什么有关系,工厂到了这个地步,连养活工人都做不到了。

  孙继超这小子有种,敢成立个工人委员会监督他,看他贪不贪公家的财产。说实话,他不贪。我参与了他的所有管理活动,这个没法弄虚作假。为了模具分厂这四百多号人吃上饭,他家都不要了,吃住在工厂里,真有当年老团长那股子精神。

  可是,他就是这么不要命,也只能利用工厂原来的这些设备,养活百十口子工人。剩下的那小三百人,他还是没有办法。”

  许书记也在工厂干过,像孙继超这样的工厂负责人,他还真没见过。这倒是一个可以培养的人才。

  他就问:“这个孙继超,还在分厂里当厂长?”

  伍树全说:“你听我慢慢说。模具分厂不还是有小三百口子让没饭吃吗?怎么办,让他们下岗?可唐城是个工业城市,下岗的人那么多,他们下岗了,也很难找着合适的谋生手段。前几年,社会上流传那么多下岗工人的故事,好多不可信,可也不见得里面没有真事儿。

  孙继超这孩子啊,心善,他不忍心让大家下岗,可又养活不了他们,他就去找高崎了。高崎过去是他的工人,那时候在城里做生意,见了世面,他想找他给出个主意。”

  听到这里,许书记的脸色就严肃了。

  伍树全没有管他脸色的变化,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高崎生意做的不赖,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愿意掺和厂里的事儿。可架不住孙继超死皮赖脸地求他,他就想了个主意,在分厂这里弄个海鲜市场,把下岗工人都弄到市场里来,卖海鲜。这一下子啊,就把孙继超这边这些没饭吃的工人,都给利用起来了。”

  许书记的眉头就皱起来,寻思半天问:“你的意思,是高崎解决了这些下岗工人的生计问题?”

  “是啊。”伍树全说,“这个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去海鲜市场看看,好多都是唐城量具出去的工人。”

  “那就是说,你冤枉高崎了?”许书记又问。

  伍树全就笑了说:“反正到那个时候啊,我心里已经不怎么恨高崎了。”

  许书记就没接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伍树全就自顾自说下去。

  “在模具分厂待了一年,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不去了,继续去山上种地。

  我是来年的春上,又去山上种地的。到那里一看,嗬,好家伙,我的地都给种上了。韭菜、西红柿,茄子、辣椒,还有莴苣,地里还还弄了塑料矮棚子,把菜都罩起来了。

  我还以为是看林子的老乡种的。过去一问,人家说,开春来了个大个子,说是我忙,没时间来,他来替我种地。他也不会种啊,老乡就教着他种。也别说,这大个子蛮力气不小,种这么二分地根本不在话下,还从山下弄来了塑料布,把地给蓬起来。这么着,好多菜就可以提前种上,变大棚蔬菜了。”

  说到这里,他就问许书记:“你猜,这大个子是谁?”

  许书记上哪儿猜去?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公布答案。

  “这大个子啊,就是高崎。”伍树全说。

  这一下,许书记吃惊不小。

  “这种混混,他肯下这个力气?”他不由问。

  伍树全说:“说他是混混,你就太主观了。我当初也把他当混混,可说实话,他还真不是混混。他就是看不惯混混,专门跟混混做对。”

  当下,伍树全就把高崎当混混的时候,干的那些事儿,挑着跟许书记讲说一遍,把个许书记给听了个目瞪口呆。

  然后他就问许书记:“你说,他打那个外号叫老摩托的赵国栋,该不该打?他跑到刘群生偷偷开的厂子里去为薛雪要账,讨还公道,这账该不该要?借着混出来的名头,来厂里找那个小组长要工人应得的工资,该是不该?替蒋秀英出气,去收拾那个供应处长,该不该去?”

  许书记就长长出一口气说:“这个高崎,还真做了不少好事。不过劣迹也不少,要账、医闹的事儿也没少干。”

  伍树全就说:“这些呀,在你们公家人眼里,到底怎么评价,我就不知道了。可在我眼里,这小子有种!”

  许书记就略过这个话题问:“他为什么要替你种地呢?”

  “讨好我呗。”伍树全说,“他知道我能量不小,真能和上面说上话,怕我出去编排他。”

  坐在一边的曹秘书长心里就说,他要有这个脑子,也不至于现在还出不来了。

  这个,当然是曹秘书长替他出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