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两年来自己所看到的邸报中,皇帝是个擅于纳谏的人,若不然也不会容忍夏侯永叔眼那种宰相在身边天天在耳边叨叨对帝皇的批评。
弗陵垂下眼帘说:“为了争取得到这一条商路,我说动的其实不止纳不耒一人,还有其他几个部落的首领。”
“他们热情好客,他们待我以真以诚,他们相信我能从中原为他们带去上好的丝绸瓷器,他们认为我是真心要来做生意的,并没有以为我只是为了侵略而深入内部。”
“如果我现在将商路绘出来,他们会遭受什么样的灾难我不清楚,但也能够预想到会是什么局面。”
“或许他们会认为中原人就是这样,嘴上说着一套,其实心底是另外一套的算计和猜测。”
“他们有些部落本来就是小众,依附于蒙古而存,因为外敌侵略,因为自身弱小,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样,否则就没有活路。”
“就算对松比赞布有不满,但为了保全自己的民族,不得已在松比赞布的威严下,战战兢兢生活着。陛下也想学松比赞布用威严和强势压迫,让这些心存二心的异族人融入中原?”
“闭嘴。”
左秉臣忽然出声呵斥。
弗陵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气势骤然一顿,就跟个泄了气的皮一样,眼神幽怨似地瞪了他一眼,瞥了瞥嘴低声道:
“到底是先生不懂规矩还是我不懂规矩,陛下都让我放心说了。”
皇帝道:“先生只是怕我罚你。”
左秉臣皱了下眉头:“陛下,她言语无状......”
“无碍。”
皇帝淡淡笑道:“就算真的冒犯了又如何,凭她救下我们李家兄弟二人一命,凭她在短短两年间为国朝带来的巨大财富,就已经够她犯无数次言语无状之罪了。”
弗陵若有所思地盯着皇帝在看,心底对他那些话是一百个一千个赞同。
好像,也没有左秉臣在来时说的那样可怖,皇帝也还是听得进去人话的。
他的皇位来得血腥,踩着亲人的血登基称帝,急于要做出一番功绩来证明自己,但那种激进的法子并不会适合现在的格局。
看着帝王没有任何怒意的样子,至少表面上就看上去是这样,左秉臣心底也就暗暗松了一口气。
弗陵说:“陛下,我刚才的确言语无状,请陛下惩处。”
左秉臣捏了捏自己眉心处:“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皇帝笑笑,朝弗陵道:“今天先这样吧,你去看一下太后,两年不见,太后也有些想你了。”
弗陵点头应是。
场面话吧,当年她和太后也没有融洽到那个能够互相思念的地步,但,装乖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
往寿康宫的路上,左秉臣忽然有事,并没随行。
只是那人临走前总是担心弗陵在帝王面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叮咛了不下数十句这才离开。
弗陵无语了好一阵,随后便也只能跟着皇帝屁股后头,任由皇帝身边的内饰推着轮椅走。
好在对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也不需担心他忽然找话题。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却听走在前面那位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地问起了自己:
“先生刚才又在和你说些什么?”
“没。”
皇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了,虽然脸上看不清楚任何的喜怒哀乐,但弗陵总觉得,他并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这也真是奇了怪。
没有不开心干嘛忽然转过头来问自己一些很无厘头的话题?
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坐在轮椅上,他反而用走路的方式,经年累月堆积的帝王威严在这一刻有些许不平衡。
可任谁让自己伤了腿,一时半夜刻的也站不起来啊,而她也没有照顾别人情绪的喜好。
到了寿康宫里,弗陵见了太后,又见了李璮,只不过那小兔崽子竟然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她也没有用自己热脸去铁人家这冷屁股的爱好。
毕竟有两年没见了,小孩子忘性大压根就不记得有什么救命恩人。
因为腿伤,不用行礼的缘故,反倒被太后问起原因,赏赐了不少燕窝补品。
弗陵受之有愧。
太后一直对自己挺感激的,两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靠给送礼来弥补。
这是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给自己拿出来了,可这些血燕啊,百年的老参,千年的灵芝,可都是自己今年年初才上供的贡品。
这翻来覆去的,竟又是落到自己手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当然,少不得就被李璮给叫着为太后请脉。
这也是李璮在端了那么久王爷的架子后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请脉问安,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宫中自有太医、医女照看皇家之人的身体,需要她一个外来的做什么。
但看着李璮迫不及待的眼神,可估摸着是以为自己还能给他母亲判出什么不好的脉,这样便也能从她这里坑走一些药了。
这死孩子贼精贼精,竟然在这处谋算着自己。
弗陵只能硬着头皮给太后诊脉,余光瞥见那两兄弟互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在交换什么信息。
好在她没有诊出什么大病,但小病小灾的自然有,是身体的成年救疾,饮食不协调熬出来的旧症。
宫里的太医全然能够诊治,用不着她这个门外汉。
弗陵也怕行差踏错,便故意道。
“太后脉象平和,身体安然无恙。”
李璮当即皱眉道:“怎么可能?你会不会看得有些不准,我母亲最近一直在说脾胃有些不适,你再仔细点看看。”
弗陵瞟了一眼李璮,又看了看太后,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这当人家儿子的却硬要扯出个生病来,还真是让人闻所未闻。
“天气酷暑难耐,娘娘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凉的?”
太后道:“天气有些热,贪凉吃了些。”
正说着话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清脆的声音。
隔着屏风,弗陵只能隐约看出来一个女孩子娇俏的身影,只听她说道:“陛下,要说这件事也都得怪我,是我昨天做了冰糖莲子羹,原本想着给太后祛暑用,但不曾想,让太后娘娘伤了脾胃。”
李璮笑了笑,走出屏风外去看她:“我还说呢,原来是你害的。”
太后手拖着帕子捂在嘴边,忽听这刺人的言语,睨着屏风外的他一眼,“说什么话呢,要是我不吃,也没这么些事。”
那女子道:“的确是我不对,只顾着要让娘娘解暑热,却没估计到娘娘的身体,请陛下赎罪。”
李璮依旧言词讥讽,话里话外无不是对那女子的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