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熟悉的街道,叶声却感觉无比陌生。
龙兴镇的冬日总是这样,色调灰沉,天空是暗的,建筑是铁灰色的,即使贴着喜庆的“福”字,欢庆的氛围在这里也要大打折扣。
谢婆婆左手微微弓起,佝偻着背,对这里倒是挺喜欢的,大概和她生活了许多年的红叶小区有些相似,再恐怖的地方,呆久后也会有种淡淡的归属感。
“这里挺好。”她一边张望,一边感慨,“人看着亲切,街上也不吵闹,不像城里,来来往往都是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低着头就从眼前走过了。”
“喜欢就好,不过我们不住在镇上。”
谢婆婆早就听小鹏说过平垱村画室,每次柳霁婴和郝强他们蹲在角落里打牌扯淡的时候,石小鹏就会过去围观,将听到的都告诉给谢婆婆,她虽然没去过画室,但对里面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知道画室里有个热衷做实验的民科鬼,知道里面有个半人半鬼的小孩儿,有能在网上自由徜徉的卫茂望,还有脑袋不怎么灵光的流浪汉夏柏,也知道画室里除了养着一只鸡尾鹦鹉市场之外,还养着一个有着长长尾巴的恐怖怪物小怪。
“是个热闹的大家庭呐!”谢婆婆这样想着,锤了锤不怎么灵活的老腰,“不知道真真会不会喜欢我的手艺,要是他能跟小鹏成为朋友就好了。”
大包小包一大堆都放到公交上,叶声坐在前排,谢婆婆和石小鹏坐在她后面的空位上。
平垱村路口,叶子掉光的老树上挂着白色的长带,一条条垂下,像是半融的冰棱。
路面上洒着白色的铜钱纸,叶声提着包下了车,谢婆婆跟在她身后,自言自语说:“村子里有老人过世了吗?”
穿过路口,一队人披麻戴孝哭嚎着走过,走在最前的人时而抛散一把铜钱纸,在灰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缀在队伍最后头的是乐班子,奏着丧乐,唢呐的乐声悲怆凄凉。
谢婆婆活到这把年纪,实在看不得这种场景,一想到到时候自己走了,留下小孙子一个人在世上,不由悲从中来,更是感受到了乐声之悲。
持着白幡的人后面,侯叔一脸木然的表情,怀中捧着黑白遗像。
叶声看见黑白遗像上侯三爷爷爽朗的小脸,愣怔当场。
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远去,叶声半晌没回过神,连自己怎么回到画室的都不清楚,只是时间一晃,天就黑了谢婆婆弄好了饭菜喊她来吃饭,她坐了一会儿,腿发麻,僵着坐到餐桌前,食不知味。
谢婆婆短短时间内跟真真和小怪都混熟了,看见叶声一脸的悲痛,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叹息一声,在她吃完后收拾碗筷。
水流哗啦啦的响,叶声望着窗外昏黑的天。
她想自己还没清扫房间,拿出了扫帚和撮箕,扫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这扫帚还是侯三爷爷当初送过来的,他那双皲裂的手晾干了一种名叫地肤的植物,一缕缕归拢到一起,一点点编起来,草黄色的扫帚一大把,漂亮又利落,扫起地来好用极了,还能当鸡毛掸子用,她还没来得及跟侯三爷爷说谢谢。
还有送来的果蔬,堆在墙角的那些胖乎乎的土豆,被她放在盒子里的木头小车……侯三爷爷还把她当孩子呢,以为她跟小时候一样,看见她回来,侯三爷爷高兴得不行,他身体明明那么硬朗,还说等开了春,要种半亩地的向日葵,等到收成给她炒瓜子吃呢!
叶声揉了揉眼睛,大概是进了沙子。她将画室上下都收拾了一遍,累得不行,可还是不想睡。
睁着眼睛到了天明,叶声从床上爬起来,去了侯三爷爷家。
侯叔坐在屋里抽烟,一支接一支,看见她来,将烟掐灭了,“本来我们想给你打电话的,可现在不是要过年了,以为你要到城里跟朋友一起过,没想让你闹心,没想到你今年又回来了。莫哭莫哭,你三爷爷他今年八十三,是喜丧,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一点儿也没痛苦……”说着,自己倒哽咽起来。农村汉子,天大的事儿砸到头上,能抗也就抗过去了。
“你要是记挂着你三爷爷,就去坟头给他上柱香吧。”
侯叔打起精神,跟叶声又说了一些最近的事。
“你三爷爷走之前,去看过安婆婆,说起来也怪,她的尸体……找不到了。”
叶声的爷爷死去那年尸体不翼而飞,这事儿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但安婆婆目盲体弱的,死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尸体居然也没了,土壤有被刨垦的痕迹,但诡异的是,是从里面往外刨的。
就像是安婆婆死去之后,自己从坟茔中爬了出来。
叶声知道,安婆婆当初的竹马和意中人,也是没了尸体。
“我们做儿子的,也怕啊……所以,就用了竹钉,希望老爷子在地下别动火气,跑到梦里揍我一顿就算了……”侯叔叹了一口气,叶声听着,心里也难受。
龙兴镇里土葬,已经很少听见有人家用竹钉了。
当初用这个,是防止诈尸的。
将竹制的长钉用净水浇透,从人的口腔里一直钉到棺材板,这样一来,即便有诈尸的迹象,死去的人也不会从坟茔里爬出来。这法子最初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叶声去过外地,也没听说别的地方有这样的习俗,在龙兴镇前几十年,土葬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这样做,到了现在,科学普及之后,这样的做法就少了。
没想到侯叔这一次竟然选择了这样的法子。
大约也是被谢婆婆的事给吓到了。
叶声不禁想到了在元元的梦里,从鹅村的坟堆之中,爬出来的腐烂的尸体。
天昏昏,走在路上,让人心里不踏实。
侯叔已经够心累的了,叶声没让侯叔带路,问清楚了侯三爷爷下葬的地方后,她买了些鞭炮、纸钱和香,去了侯三爷爷的坟前。
墓碑前放着一男一女两个半人高的纸童子,大约是赶工的缘故,做得不怎么精细,纸童子的脸上都画着笑脸,脸都笑歪了,纸做的衣服上颜色也有些暗,沾上了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
点燃的香冒出袅袅烟气,一阵风吹过,三支香忽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