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阳春三月的南城已经有了花容月貌的姿态,阳光妍丽明媚得很,大街小巷都飘着花香。
还有甜的滋味,混合着或晚春或初夏的花香一并沁人心脾。
秦勋推门进小院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花香裹着甜香。
花香来自满院子的夏花,秦勋现在对植物有些了解了,满院子的姹紫嫣红他基本都能叫上名字,和了解其习性。
还有些晚春的花,一半盛开一半凋落,然后冒出了繁茂的叶子。
甜香来自花果饼,光是闻着就垂涎三尺。
秦勋以前并不爱吃甜腻的东西,但岑奶奶做的花果饼是例外,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能将鲜花和果肉里的甜分最大限度逼出来,如此一来,做出来的饼不用额外添加白糖都带着一丝丝清甜。
清甜入口回甘,能渗到心里的那种。
听见院里动静,岑奶奶出来了,身上还系着围裙,笑呵呵说,“来得正好,你是有口福了,花果饼刚做好。”
岑奶奶身体不错,挺硬实的,尤其是耳朵,一如既往的灵光,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秦勋。
这三年来,秦勋总会腾出时间就来岑奶奶这看看,不管他人在哪。这次来他也是提前打了招呼的,拎着大包小包的,还带了岑奶奶喜欢的花种子。
岑奶奶对于秦勋的每次探望都很热情,也会提前做不少可口的东西作为回报。最初的时候,岑奶奶跟秦勋说,小词现在走了,但实际上我也算不上是她的奶奶,你还这么忙,所以你不用每次回南城都来看我啊。
秦勋说,在小词心里您就是她的亲生奶奶,我相信她绝对不会忘了您。
后来岑奶奶又觉得他每次来都很破费,心里挺过意不去。秦勋就笑说,我是晚辈,您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总想着替我省钱,您有什么要用的要买的都可以跟我说,我不在南城的时候萧杭还在呢。
岑奶奶不想他多花钱,想了想就说,那你每次来就帮我点些花种子吧。
最开始秦勋都分不出什么种子是什么花,就算岑奶奶描述得再详细,等秦勋带过来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出个错。
后来秦勋就慢慢研究上了各类花种,时间一长也就了解了,每次岑奶奶就说个花名,他就直接能去选了,而且选的都是上好的花种。
于是,之后就成了秦勋每次来,除了买上一堆东西外,还带来了花种。
花果饼端上来的时候,秦勋正将在清寂寺请来的福包往荔枝树上挂。岑词走后,他就接过了这项任务,每次去清寂寺请福的时候都会捐些钱建寺或供养僧人。
功德簿上从不写自己的名字,就写:岑词。
福包挂好了,岑奶奶招呼他,他应了一声。
抽回手时又看见了岑词以往挂的那几个福包,他轻轻捻起一只,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温柔又深情。
……
天气好,品尝花果饼就放在了院落里。
竹桌竹椅,有清甜的点心和沁人茶香,周遭有花的缘故也引了彩蝶和鸟儿,蝴蝶轻飞,鸟儿欢叫。
岑奶奶问他,“这次能在南城待几天?”
“待个周末,处理一下餐厅的事,然后就走了。”
“忆餐厅的生意现在是越来越好了。”岑奶奶轻叹一声,“但其实做餐饮也挺熬心熬力的,不比你做公司轻松。”
“是。”秦勋微笑,喝了口茶,“但实际上萧杭已经帮我分担不少了,否则我哪有机会在这儿喝茶呢。等分店开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打理,我也不会受累。”
两年前他出让了公司的股份,退出了自己当初一手打造的公司,落得一身轻松后,专心打理忆餐厅。
忆餐厅的生意红火,萧杭不止一次提议他做分店,他总是说,不急,慢慢选址。
他走遍了很多地方,以往南城几乎是他长待的城市,现如今就成了个落脚的,像是长途跋涉的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休息片刻后继续前行。
萧杭知他心思,笑说,你是在为分店选址奔波吗,公司都被你卖了,你孑然一身找起人来更方便了吧。
岑奶奶将花果饼切成小块,问他,“还没有小词的消息呢?”
是啊,没有。
三年了。
南城的街巷有的都发生变化了,但是岑词,还杳无音信。
秦勋低声,“我相信总会找到的。”
岑奶奶一声叹,没再多说什么。
风过时,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还有幽幽花香,顺着风就溜过来了。秦勋顺势看过去,最先没什么反应,等茶杯端起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又瞥了过去——
是挨着莲花鱼缸的角落,没跟其他花卉放在一起,有那么一株植物,盛开着碗大的花蕊,极其漂亮,静静吐香。
那么独立,那么不与众香同。
秦勋盯着盯着,陡然放下茶杯,起身朝着那株植物去了。
岑奶奶察觉异样,问他怎么了。
秦勋站在植物前,花香扑鼻。这花香熟悉,他之前闻过,还有这植物体态……
脑中回荡岑词的话——
“其实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植物,当时认领的时候正好有只鸟经过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就干脆叫它唧唧了……”
“奶奶,这棵植物……”他面露激动,但开口时尽量压着情绪。
岑奶奶顺着他的声音走上前,笑说,“它叫轮回。”
秦勋一怔,轮回?
岑奶奶说,“看着眼熟吧,就是小词之前领养的那株植物。”
秦勋惊愕,“当年销毁了。”
“是啊,但让人想不到的是,新芽又从枯枝里长出来了,就像重生了似的。后来清寂寺的住持觉得这就是一种缘分,我就带了回来。”
秦勋闻言,又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植物,是重生吗?真是跟从前的一模一样。
“怎么叫轮回?不像是植物名字。”
“一个花店老板告诉我的。”岑奶奶说。
当时她拿了这株植物回来,多方打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只是听了寺院住持说了这花的习性。
后来邻居帮忙,将花传到网上。
网上的回答就五花八门了。
但其中有人回复得很专业,说这花是独来独往的性子,不能跟旁的植物待在一起。
后来这人又说,这花的习性看着是不大好,但也是它的个性,接纳它、尊重它的习性,就能跟其他花卉和平相处,也能融于百花园之中。
岑奶奶觉得对方很懂花,托邻居跟那人联系,问询花名。
那人说,花没名字,可以叫它轮回,因为它能从枯死的生命里重生。
岑奶奶轻声说,“很专业的人呢。”
秦勋静静地看着“轮回”,许久不语。
**
扬市的琼花开了半城,沿着瘦西湖的湖畔,远远的一簇簇白团的花,在烟花的三月季节,成了人间胜境。
风一过,有细碎的花瓣扬起。
越过宛若雪的琼花,一路落了老城区的巷子。
悠长的巷子,千百年的气息,又一并湮在三月如烟花般清妆淡雅的季节里。
巷子的尽头有住宅区,临街是洋洋洒洒的店铺。
嵌着老城老砖瓦的屋梁,摆设着时下流行的姿态。
也有不少传统的手工铺子,吃穿用度,老字号的门脸,与这些个新兴店铺搭配起来非但不突兀,反而十分融洽。
拐角位置落了一间花店。
不大,三面朝窗,都是落地窗子,摆满各色鲜花。阳光倾落下来的时候,这花店就笼罩在光亮下,光是看着就觉美好。
花店的选址特别好,在繁华区却又避开了繁华,一条老巷子到了尽头拐弯,只有闲情逸致或对老巷子文化感兴趣的人,才会遇见这间花店。
或者更多的是,城区的老顾客知道这家花店。
花店里的鲜花每天都有运新,清香得很,足以见得花店的生意不错。
没有多余的店员,就老板一人。
每天花店老板插好鲜花后,就开始处理各种订单。对于店老板来说,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阳光不错的午后,留声机里放着一首老歌,做一杯手冲咖啡,然后做各类花束。
偶尔会有老街上的猫进店里,跳上宽大的摇椅上,慵懒十足地打个盹儿。
老巷的流浪猫不少,但各家店铺都挺欢迎它们的随意乱窜,各个也是不憷人,渐渐的,这里的流浪猫近乎都成了流量猫。
但凡喜欢逛老巷子的,都会跟这些个流浪猫拍上几张照片,甚至说都不用刻意来寻找它们的身影,有时候随便进哪个店铺,也都能看见它们。
今天午后的阳光也是不错。
尚在初夏,气温也没燥热到过分的程度,偶尔会有风吹过,就能留了一路的花香。
老巷子的路不算窄,至少能容得下路一侧的老树。
都是上了年头的琼花树,随便单拎一棵出来,那粗壮的树干就能赶上瘦西湖边十株放一起的粗了。
碗大的花雪白,过滤了阳光。
光缝间,阳光偏移了男人的身影。
他沿着老巷的琼花前行,身影高大颀长,偶尔会有花瓣落他宽肩上,跟他身上的白衬衫融为一体。
终于,他看见了那间花店。
远远的,老屋檐下的五彩缤纷,看在眼里,就是说不上来的舒服。
花店门前也有一棵琼花树,看年头比这整条巷子上的琼花树都老。粗壮的枝叶和大花蕊恰到好处地落下斑驳,花店最上方悬挂着的老木牌匾就有一半掩在这大片光斑里。
男人站在花店门口。
抬眼一看,英俊的眉眼就露出淡淡笑意。
店名叫:回路花涧
挺奇怪的花店名。
但细细一琢磨的话,就别有一番意思了。
花店的玻璃门是敞着的,店里放着音乐,爵士风,就跟这午后的气息一样慵懒。
店门口的花丛间卧着一只白猫,见有人来了,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然后起了身,抻了个懒腰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洗脸。
门梁上悬着风铃,不大,细长。
男人的目光落在那串风铃上。
黄铜的,做工精致,下面的刮片是老木片了,所以有敲动黄铜的力量。这样一来,风铃声一旦响了,那就会是悠悠绵长。
他的目光有明显波动,就像是轻风吹过湖面,圈了层层涟漪。
……
花店老板听见风铃声的时候,恰巧是从后面抱了一大束鲜花出来。
是有人来了。
而且还是有人碰了风铃。
风铃声响是被人碰的还是风吹的,从响声能分辨出来。
她走了出来。
一瞧,果然是店里来人了。
一个男人。
穿得周正又清爽。
白衬衫、牛仔裤,那双腿真是老长。
他就洇在午后的阳光里,侓魁伟岸的,拓肩窄腰,十足的衣服架子。
只是看不见他的容貌,他背对着她而站,在抬手摆弄风铃。
万丈的光线穿过他高抬的手掌,衬得他手形十分漂亮,指骨干净修长。
她莫名觉得……这男人的手,该会是很温暖的吧。
“欢迎光临。”她轻声开口。
男人停了动作,转过身来。
这一刻她听见了心撞胸腔的声音,也莫名的泛起一种感觉。
这感觉来得汹涌澎湃,却又猝不及防,她没能抓住。
男人眉眼俊朗得很,在与她目光相撞时,嘴角也微微扬起,温和得很,又风姿得很。
他走向她。
她站在没动,怀里的花衬得她脸颊明媚娇艳。
男人在她面前停住,含笑问她,“你是这家花店的老板……”
视线往下一移,落在她的胸牌上,“甪洄?”
“是。”她轻声回答。
与此同时打量着他,总觉得这男人的眼神里有很细腻的东西,就像是春日枝头的暖阳,叫人舒服。
“先生想要选什么花?”
男人思考了一下,微笑,“紫玫瑰吧。”
甪洄微微一怔,然后笑着说,好。
男人见状,问她怎么了。她说,“很少有男士选花这么干脆,大多数男人都不懂花,来我这儿会先咨询。您要的很明确,看来您是懂花。”
“以前我也不懂,现在也不算专业。”男人注视着她说。
甪洄说,“能选紫玫瑰,看来您是找到了最爱的那一位了。”
男人笑,“是。”
甪洄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真好。
她抱了一大束的紫玫瑰出来,玫瑰花娇嫩,需要一只只打理。问明了所要数量和选定了包装纸,她对他说,“稍等一下。”
“不着急。”男人低声说。
甪洄想了想,又问他,“需要来杯咖啡吗?”
男人嘴角微扬,“我自己来。”
他径直走到咖啡机旁,在咖啡粉和咖啡豆间选择了后者,慢慢地手磨豆子。甪洄见他不急不忙的,她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有不少老顾客来她这等花的同时会喝杯咖啡,但都不会像这个男人一样会选豆子来磨。
或许是赶时间,或许是对咖啡没太多要求,有些顾客就直接用那台全自动咖啡机了。
甪洄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不疾不徐地做手冲咖啡,动作十分娴熟专业。
是个,很懂生活品质的男人呢。
一杯手冲做好,他就端着咖啡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很是享受着悠哉的午后。甪洄忍不住看向他时,却发现他也在冲着这边看。
四目相对时,她赶忙别过脸,继续修剪玫瑰花。
可精力无法集中。
总觉得他在一直看着自己。
然后,再抬眼……
不是错觉,他就是在看着她!
见她朝着这边看过来,他非但没移开目光,反而慵懒地支脸,更是专注地看着她,嘴角扬笑。
甪洄又赶忙撇眼,心脏就莫名加快。
男人见状,唇边笑容扩大。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
他掏了出来,一条微/信——
萧杭:到底还开不开分店了,选址都选了几年了!
男人看着手机,笑了。
甪洄又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觉得,这男人笑起来真好看。
他低头打了一行字——
开,分店的地址定了,就选扬市。
那边先是发了个震惊的表情,然后连续发了几个问号,紧跟着一通电话追过来。
男人按断。
回了句:现在不方便接听,回头再说。
将手机揣兜里,喝了口咖啡。
许是气候太好,许是店里的花香,总之,这杯咖啡很馥郁醇厚。
放下咖啡杯,他继续看她。
甪洄将花束都修剪好了,打包装的时候问了句,“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来旅游的?”
“来找人。”男人轻声回答。
甪洄感到惊讶,抬眼看他,“那……找到了吗?”
男人目光沁笑,凝视她,“找到了。”
甪洄轻轻啊了一声,又看了看紫玫瑰,面露恍悟,明白了。
“这家店开了多久了?”男人问她。
甪洄说,“快三年了。”
“挺好。”
“嗯?”
男人环顾了四周,说,“环境很好,店名也好。”
甪洄笑说,“很少人会觉得我这个店名好。”
像是大多数人,比起回路这个词,会更喜欢像是幸福之类的吧。
男人微微挑眉,“每个店名,都有它自己的意义。”
回路,跟轮回异曲同工啊。
甪洄,回路……回路,人生的轮回之路。
只有经过重生的人,才知道轮回的意义吧。
甪洄闻言后,对男人刮目相看。
“既然找到要找的人,那就可以在扬市多玩一阵子,这个季节正好。”她说完这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是在留客吗?
男人微微侧身过来,面朝着她,“我的餐厅开在这儿,所以会在扬市常住。”
甪洄一愣。
他放下咖啡杯,起身走到她面前——
“新开的餐厅,所以餐厅以后需要用到的花卉就要麻烦你了。”
“啊?”
“你不想接我这单生意?”男人微微凑近她,笑问。
甪洄呼吸一窒,说,“当然要接,谢谢您。”
“那,合作愉快。”男人朝着她一伸手,温柔说,“我叫秦勋。”
秦勋……
甪洄心里下意识念着这名字,很好听。
她看着他的手,情不自禁伸过去。手指相触时,秦勋握住了她的手,看着眼前女人熟悉的眉眼,心就满了。
“我好像……”甪洄没抽回手,这般距离,就忍不住将心里的感觉倒出口——
“在哪里见过你。”
秦勋凝视她的脸,轻语,“可能,是前世吧。”
这话被他说得竟是认真,甪洄差点就信了。手心温热,是他大手的温度。她忙抽回手,将包好的花递给他——
“紫玫瑰代表有情人历经磨难、冲破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终于在一起,也代表着你的幸福比我的重要。秦先生,您要的花包好了,恭喜您。”
秦勋却没接,笑说,“送你了。”
甪洄愣住。
秦勋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将花束推她怀里,“紫玫瑰的花语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一个男人要送你紫玫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拒绝,因为他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甪洄张了张嘴,“秦、秦先生?”
“重要的,合作伙伴。”秦勋忍笑。
甪洄又是一愕,然后笑了,哦,这个意思。
手机震了,是秦勋的。
他顺势掏出来看了一眼,嘴角又是扬笑,紧跟着对甪洄说,“能再订束花吗?”
甪洄打趣,“不会还送我吧?”
“来日方长。”秦勋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接着道,“但这束花是送朋友的,庆祝他结婚三周年,正好他跟他妻子也在扬市。”
甪洄明白了,轻笑,“我帮你配一束吧。”
“好。”
秦勋坐回桌旁,给那边回了一条微/信——
放心,你俩结婚纪念日请客吃饭,我肯定会去,顺便携带女友。
回完,他想着,对方应该很快会追问的。
果不其然,手机又震了,还好几下。
裴陆:携带,女友?
裴陆:谁啊?谁啊!
裴陆:老天,不会是……
秦勋抬眼看了看甪洄。
她的身影匿在花影间,纤细又绰约,这是他梦了三年的身影,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在想,如果能再看到这身影……
爱情,何尝又不能重生呢?
秦勋温柔一笑。
回了裴陆:对,是岑词,我找到她了。
**
寂静的夜,天边悬着半弦月。
寒凉,孤星。
挽安时盯着好友栏里的那个男人头像,盯了许久后,点开对话框——
问他,你说,人有轮回吗?
电脑那头的男人就像是永远候机似的,只要她感到孤独了,他便在。
于是他的头像闪动了。
他反问她,你相信轮回吗?
挽安时想了许久,回答:相信。
他发了个笑脸,继续问她:你觉得轮回是什么?
这一次她想得比上次时间还要长,然后跟他说——
就是,重生。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