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胡不归(下)

  夜已深,后院几处厢房的客人皆已歇下,只有一间厢房,还燃着烛火,晕染着夜明珠的清辉。

  来路上,时闻从缨绯那大概知晓了锦都近半月来所发生的事,当得知妙华几次陷入危局之中时,他生了没由来的怨恨。

  他自认心存私心,自初见妙华,多年来所做一切,不过为离她再近一步,哪怕不能伴其身侧,能远远地保护她也是好的。

  可是,难免有些可笑。

  除却峄山那两年,他几乎从未护好过她。

  时闻握紧手中装有玉玺的锦囊,敲了敲门,两轻一重又一轻。

  “进……”熟悉的声音飘忽地自内间传来。

  朝思暮想之人,即刻可见,他反倒有些紧张,整理了下衣袖,不自觉微扬嘴角。

  简小的厢房,只隔着一素净的屏风,便是内间床榻。

  妙华背对着房门,影子落在屏风上。

  隔着屏风,妙华侧首,出声道:“哥哥,你回来了。”

  “是臣。”

  “那哥哥可带回了应允之物?”

  “嗯。”时闻并未察觉有何不对,温声回禀,“鲤都已经归降,不日其余将士就会回城。”

  “那真是太好了,”妙华嗓音清脆,迫切道,“哥哥过来些,将玉玺交予我吧。”

  “是。”时闻依言越过屏风,恭敬地行了拜礼,垂首呈上玉玺,却只见地上一滩血迹。

  他惊慌失色地抬首看向眼前人。

  妙华手握染血的丹珠,正带笑看着他,嗜血而妖冶,全不似他记忆中的模样。

  但见眼前人平安无虞,他忽又松了口气。

  他再次垂首,不再抬起。

  妙华带笑朝时闻走去,单手接过玉玺,看了几眼,拖着软音娇声道:“哥哥,你就不好奇我刚刚做了什么吗?”

  时闻喉头微动,心下乱颤,面上终是温和道:“臣不好奇。”

  “哦……”妙华挥袖又走回榻前坐下,并未让时闻起身,“哥哥为何一直垂首,我们这么久未见了,哥哥就不想看我吗?”

  “不、不是。”

  “既不是,那为何不看我?”妙华纳罕道,“哥哥,你流了好多汗啊……是有些闷热,嗯……还有些不太好闻的味道,我去把窗户打开些,就会好点了……”她边说边走向床榻侧后方的窗前。

  支开窗后,夜风将房内的血腥气吹散,整个厢房不多时便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时闻呼吸渐沉。

  “哥哥,你说鲛人怎么就这么脆弱呢?”妙华一脸不解道,“我不过是想要她的丹珠作为报答罢了,怎没了颗珠子就没了气息呢?”

  时闻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矜贵娇弱、清尘脱俗的女子,一脸单纯无辜,却说着这般毫无怜悯之心的话语。

  妙华并不在乎时闻的反应,把玩着手中的丹珠,笑道:“叔父说得对,什么都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好的。”

  “即使是不对的,只要对我有好处,只要我足够强,那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些弱小的鲛人罢了,也就这丹珠值点钱、有点意思,能有这最后的价值,啧啧,也总算有点可取之处了。”妙华眨巴着漂亮的凤眼,“哥哥,你说呢?”

  “……小姐,”时闻近乎哀求道,眼前的妙华陌生到令他惊惧,“求您别说了。”

  妙华张扬长笑,笑累了才道:“不,哥哥,我要说,我要给你说个明白。我忍了这么久,你怎么能不听我说完呢?哈哈哈哈……”

  “我生来尊贵,受尽荣宠,本有着疼我的父母,若是这般被一路护佑着顺遂度过此生倒也罢了,可偏偏我没这福分,呵呵呵……”

  妙华推翻了一旁案几上的杯盏,声声碎碎。

  “哥哥,你知道我那三日过得有多绝望吗?”她嘲弄道,双眸猩红,“我躲在柜子里,亲眼见父上被乱军捅死,母上自尽的血溅到我脸上,可真烫啊,我拼命捂着嘴生怕被发现,可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和着泪将母上的血吞进胃里,又咸又腥,我再也不想尝了。”

  “崇辉虽未杀我,却将我绑在父上尸首旁,呵,任我自生自灭……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死人,断手断脚,空留个头,空留双眸子看着我,和他们往日看我时完全不一样,他们眼底藏着愤恨、恐惧、无辜、不解……可又能如何,他们都已经死了,除了这么看着我、然后腐烂,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呵,我连崇辉给我绑的绳子都挣脱不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和他们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们死得了当,而我却在这空余死气的府宅里一个人孤独等死。”

  “我甚至有些恨母上,我恨她明明早已知道崇辉的反叛,却不提前告知父上,白搭上这么多性命,我恨她自己选择了死获得了解脱,却要我好好活下去,要我为无辜枉死之人报仇……多么讽刺,她可真心为我考虑过……”

  “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有骨气,缺水无食已差点让我丧失所有人性……”

  “我本都要放弃了的,”她扶着床榻失力坐在地上,含笑看向时闻,轻声道,“可是,你来了。”

  时闻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会忘记妙华那一身的伤。

  他快要被心中翻涌至四肢百骸的内疚、心疼逼疯了。

  “你说,父上在位时勤政爱民,政绩斐然,可为何足足过了三日,也没人来收尸呢?”

  她自问自答,肆意笑着,笃定道:“因为崇辉足够强,即使他做得不对,即使他弑兄夺位,也没人敢指责他、敢反抗他!”

  “说来,我得感谢他教会我这个道理。”妙华眼里闪过一抹精光,她举起手中的玉玺,神色倨傲,“统一锦鲤之地,扳倒温家,大修律法,还有深得民心……他们做不到的事、做不完的事,我刚即位却很快便要一概做到了。”

  “当然,我最该感谢的,还是你啊,哥哥。”她笑得一脸和熙,明明说着最绝情的话,却表现得那么天真烂漫,“虽然你并不是我想要的棋子,但你却是我所有棋子中做的最好的、最忠心的一枚。”

  “若不是今夜刚好被你撞上,或许我不会这么快向你坦白,”妙华轻蔑道,“不过左思右想,你对于我也没什么价值了,自然也没了留下的……”

  时闻只在阿婆辞世时哭过,此时却无声落下了泪。

  晶莹的泪珠刚落下就化为皎润的鲛珠,映衬着熠熠的光。

  妙华愣怔了一下,眼眶蓄着泪,嘲讽笑道:“呵,哥哥,你看,多美的鲛珠。”

  “我竟不知,哥哥还是鲛人之后。”

  “小姐,”时闻声音沙哑,轻轻颤抖,“您曾说过的一切都不作数吗?”

  “呵,我说过什么吗?”妙华起身,冷声道,“鲛人真是好骗。”

  “臣不信,”时闻恳切道,声有哽咽,“小姐,臣不信……从前是臣疏忽,小姐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会弥补小姐所有的缺憾,小姐,求您,求您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妙华嗤道,“可我本来就是这样啊,以前那样伪善、冠冕堂皇端着、事事看人脸色,才令我恶心。”

  妙华话音刚落,袖中的玉扇不慎掉了出来,她本能捡起,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之色,可一对上时闻,转而便满怀恶意道:“哦,这破烂物什,和你一般无趣地紧,物归原主罢。”

  “咔嚓——”一声脆响,玉扇折为两半。

  “我明日便会拟旨。”妙华摊摊手将分为两半的玉扇扔到时闻面前,“你们鲛人惯会惹事,还是回北无妄海好生待着,别再来锦都添麻烦了。”

  ------题外话------

  ——小剧场——

  阿书:好喜欢有点病娇的霸王花·妙华,哈哈哈(奇怪的萌点)答应我,黑化后要更狠好嘛?!!

  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