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铁依旧眼皮不抬,仿佛地上凭空想象的花朵正在冲他微笑,他慢慢的回答:“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负责传话。”
二师兄低头沉思,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信任,突然又拍了下桌子,腾的站起身来难得的男人般敞亮道:“好,我帮你!跟我来!”
田铁跟桑榆随着二师兄来到后院,后院几间房屋分别是厨房和卧房,二师兄推开其中一间卧房的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扑鼻而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桑榆捂着鼻子问:“二师兄,你屋里怎么有死耗子味?”
二师兄举着手电筒嘟囔道:“别乱说,没有它,你怎样活命?”
屋内面积巨大,但陈设简单,手工木质的床铺,一桌一椅,最让人瞩目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药柜,与中药房的药柜相仿,一个个的小抽屉密密麻麻,上面用毛笔写着各类草药的名字,药柜实木打造,高大威武,面积巨大,比药店所见的中药柜大了数倍,站在它面前仿佛站在了中药文化的瑰丽巅峰。
屋子角落里有一只半人高的木桶,借着桌上微微的煤油灯光,可见木桶里的东西黑幽幽有些发粘,泛着油乎乎的光泽,肆无忌惮蒸腾着腐臭。
桑榆似乎预感到什么,脸色在闪烁摇曳的油灯光下阴晴不定,她的嗓音变得跟心灵一样颤抖,哆嗦着问:“二师兄,木桶里的脏水,我要喝下去?”
二师兄扭头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肿成一条缝的眼角流出同样肿胀的眼神,说:“你口味好重!那是我的泡澡水!”
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田铁嗓子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响动,瞪着眼睛望着那波光粼粼的黑水,仿佛那里会钻出一窝穷凶极恶的老鼠。
桑榆捂着嘴笑道:“二师兄,你也太不讲卫生,后面山里不就有条小溪么?”
二师兄气哼哼的道:“笑什么笑,一会你要到里面泡着去。”
田铁用力吞了口唾沫,润湿自己被惊异吸干的喉咙,而桑榆嗓子里则发出近乎野兽的哀嚎。
二师兄见终于吓到两人,咧嘴得意的笑,嘴咧到一半牵扯了伤口,呲牙咧嘴的更显狰狞阴森,他手捂左脸阴测测的道:“不泡,你肚子里的东西就会发作。”
桑榆当即表示宁死也不靠近黑呼呼泛着臭味的木桶,二师兄优雅的坐在椅子上,拿出把锉刀修指甲,眼皮不抬道:“五分钟,你考虑一下,不是师兄我见死不救,你不要命,别怪我不伸手拉你一把。”
惜字如金的田铁在生死攸关面前也不得不发声,不得已的站在二师兄一边,淡淡的道:“在臭水里泡泡澡也比变成刺猬人强。”
虽然田铁说话少,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比较货真价实,听了田铁的话桑榆被门外一阵呼啸而过的山风惊醒,沈玲惨不忍睹的刺猬人形象扒拉开脑海里一众记忆顽强浮现,挥之不去,桑榆忙用语言压制住,问道:“二师兄,你的洗澡水怎么那么脏?里面是不是有不小心淹死的老鼠蟑螂什么的?”
二师兄对桑榆无端鄙视他的洗澡水很着恼:“味道那么大,老鼠蟑螂怎么敢靠近?”
二师兄的解释让桑榆更加恐惧,她怕惹恼二师兄,连泡臭水的资格都失去了,于是小心翼翼的问:“师兄,你的洗澡水里有什么东西,味道这么臭?它能让子母草不发芽?”
二师兄露出一副鄙视和不屑解释的表情,但洗澡水的神奇还是让他禁不住想要炫耀一番,嘴撇撇说道:“你们外行哪懂七香汤的好处。”
桑榆惊道:“七香?汤?是喝的?”
二师兄脸上的鄙夷全都聚集在眼角眉梢,看着二师兄的眼神,桑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无知,果然二师兄嘴里恶狠狠的挤出两个字:“无知!”
又禁不住“诲人不倦”的超好感受,接着道:“汤,古指热水。七香并非只七种草药,而是很多香料辅以七味珍惜药材熬制一月有余而成,泡一泡强身健体,抵御外邪侵袭,压制内邪反噬,功用神妙,受用无穷。”
桑榆仍纠结七香汤里的香字跟自己鼻子闻着的臭气究竟是怎样一种辩证关系,于是不懈的问:“那为什么这么臭?”
二师兄白了她一眼,脸色的些许尴尬,瞬间消失在眼神后面,他叹口气说:“就是其中一种调和功效的草药找不到,所以味道……不然真的很香!不信你问周卡那小子去,以前这盆汤很香哦。”
田铁问:“你弄七香汤做什么?”
二师兄答道:“为了祛除我……”
他猛然打住,用肿眼泡后面滴溜溜的小眼睛扫了田铁一眼问:“有必要告诉你么?”
他将视线移到桑榆脸上,冷笑道:“要泡就泡,不泡赶紧离开,庙小容不下大佛。”
桑榆低头嘟囔着:“我要是进去还出的来么?”
田铁对桑榆说:“我感觉越早泡越好。”
桑榆望了眼黑漆漆的木桶水,努力将它想象成琼浆玉液,下定决心说:“好,二师兄,我泡!”
二师兄哼了声,开始拿一把,阴阳怪气道:“想泡就泡?我还不乐意给别人泡呢。”
桑榆明白二师兄的意思忙道歉:“二师兄,您大人有大量,我刚才不是嫌水脏,是水的味道实在难闻。”
二师兄气哼哼道:“那还不是一样?既然嫌弃就别泡啊,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田铁冷冷道:“若是错过时机,周卡答应的东西也没了。”
二师兄顿了顿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装作老大不耐烦道:“好吧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赶紧进盆。”
桑榆努力的一步一步走到桶边,蓬勃而出的臭味差点将她推翻,她捂着鼻子问:“怎么泡?”
二师兄想了想说:“脱光效果最好,但是你就穿着衣服进去吧。”
桑榆脱掉鞋袜,站上旁边的脚凳几次想往里迈腿,总是被臭味挡回,最终还是田铁帮了她一把。
田铁一把将她推进木桶。
桑榆坐在木桶底部的一个木凳上,满脸都是臭味熏鼻的药水,哭丧着脸捏着鼻子说:“田铁,你把T恤撕了给我做个口罩吧,我受不了。”
田铁摇头叹气,环顾四周,看到了二师兄脏兮兮的床单,又低头看看自己的T恤,叹口气脱下T恤撕下一大块折叠后蒙住桑榆鼻子,在脑后系紧。
桑榆张着嘴喘着气说:“不管用,给我买个口罩去,口罩上喷点香水。”
田铁看看二师兄一脸的阴郁说:“你还是忍一忍吧,我必须在这里看着你。”
桑榆哭丧着脸问:“二师兄,要泡到什么时候?”
二师兄道:“当然是泡到周卡那小子回来!不过若是七香汤不管用,那就泡到死!”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二师兄还是让桑榆在三个小时后出来休息一个小时。粘稠的七香汤虽然不会让皮肤跟泡水一样让人皮肤浮肿,但终究皮肤需要呼吸空气。
而不知是药汤本身的药用,还是腐臭气息将桑榆直接熏晕,接近凌晨的时候桑榆在水中沉沉睡去,房间里只剩二师兄和田铁。
两人一个座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地上木桶边,没有一句话,但二师兄不似田铁,田铁的无话来自内心,二师兄是因为被田铁揍了两拳不愿意跟仇人搭话。
寂静易冷,寂寞易虚,二师兄独守空山,早已百无聊赖,平时遇到采药来的山民总拉住他们家长里短,今天田铁和桑榆突然造访,二师兄攀谈的性质随朝阳升起,有一句没一句跟田铁聊起来,虽然田铁对二师兄独居深山很是好奇,但依然对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但只言片语对于二师兄,已然足够作为药引子引出二师兄肚子里的千头万绪。
于是青石地上坐着困顿的田铁,木椅上盘着兴致勃勃的二师兄,木桶中泡着熟睡的桑榆,晨曦透过窗户掩住了油灯的光芒,拉扯着二师兄的思绪回到过去美好的和伤痛的时光,田铁逐渐被二师兄的经历所吸引,坐直了身体靠在墙上认真的听着,叙述里的二师兄反倒没印象里的阴险可憎,倒多出了一份无奈之下的不得已。
盛气凌人的二师兄此时在自己兜兜转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犹如岁月长河汹涌中的一帆小舟,随着思绪中的回忆浮浮沉沉,时而站在浪尖,时而卷入谷底。
田铁没想到眼前鼻青脸肿弱不禁风的二师兄经历竟然如此奇诡,同时也很纳闷为何二师兄要跟自己絮叨许多隐私的心事,他不知道二师兄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的一位故人。
二师兄真名程秀,二师兄说从这里往北翻过十座山头就到了他的出生地,一个连树都没有几颗的山沟,山民只能在有限的几块土地上耕种些粮食维持生命,或者翻过几座山到野兽聚集的地方采摘山货和草药,再翻过几道岭出山卖掉来维持生计。
二师兄从记事起就非常困惑,为什么自己的故乡如此贫瘠,交通的全部意义就是翻山越岭,可大家还要死心塌地的住在这里,似乎从没动过搬出去的念头。
二师兄的思想非常先进和新潮,但是还没有先进到能理解户籍政策和出山的代价的层面。但他可不管那么许多,他十岁出山上学,半年后,老师嘴里关于山外花花世界的描述让他本就裂开了一条缝的心脏彻底剥落了外壳,露出里面向往自由渴望精彩人生的鲜嫩欲滴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