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仙塘镇。
清晨的鸟叫让人联想到鲜花凝露和拂柳的微风,清脆的鸟鸣通常是和一切的新鲜美好、生机勃勃的事物一起浮现在人们的脑海里的。
但是对于周卡,这鸟叫只能破坏美梦,一只屋檐的麻雀不但吵醒了他的美梦,还在他的头顶投掷了一颗白色炸弹。
周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抬眼紧盯着那支无所顾忌,瞪着一双小圆眼睛歪着头挑衅的看着他的那支可恶的麻雀,麻雀似乎在说:“小样,有种你上来。”
周卡骂道:“妈的,以为我够不到你是吧。”
只见他猛地跃在空中,膝盖看不出打弯,但身体却箭一般射向空中,伸手触到了麻雀的羽毛,麻雀没料到此人竟真的较真儿,惊恐之下忙展翅腾飞,周卡揪住它,麻雀奋力展翅,一颗羽毛落在周卡手中,麻雀扑棱棱带着惊恐和咒骂飞远。
周卡手捏着那根羽毛,愤恨的看着天上仓惶逃走的麻雀骂道:“看你以后还来不来吵我。”
此时突然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呦,大清早的就开始玩你的鸟了?”
周卡只觉裆部一紧,浑身汗毛挣扎着立起来,不用扭头就知道说话的是谁,他看了眼笑嘻嘻走过来的桑榆,嘀咕道:“老大不小了,说话注意点。”
桑榆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问:“我说什么了?不就说你玩鸟呢么?”
周卡没好气的说:“那不是我的鸟!”
桑榆恍然大悟状的长哦一声,却没有丝毫尴尬,嘴撇撇:“只有心里藏着邪恶的人,才会在别人身上发现邪恶。透过黑暗看见的永远是无边的黑暗。”
“你说我内心黑暗还是邪恶?”周卡反问。
“有什么区别么?”桑榆笑嘻嘻的说。
周卡顿了顿觉得确实没啥区别,问:“你一大早跑我家来干嘛?”
桑榆白了周卡一眼说:“我又不是来找你,你紧张什么?我找田铁哥给我炖羊肉吃。”
说完她背着手从周卡身边大摇大摆的走过,还不忘故意撞一下周卡的胳膊。
周卡在她身后无奈的歇斯底里:“桑榆,这是我家!你进屋要经过主人同意吧?”
“这个房子早晚是我的!这里,这里,这里,都是我的!我提前转转又怎样?”她对着周围指指点点,回过头来挑衅的看着周卡,“你能把我怎么地?”
周卡一大早被一只麻雀和一个刁蛮女人给欺负,心里难免讪讪,片刻另一间卧室传出田铁杀猪般的嚎叫:“对厨师好一点行不,为了吃你就不能尊重我点儿?”
周卡叹口气摇摇头,田铁的悲惨遭遇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从受害者转为同情者,他喃喃道:“丫头片子,看一会我告诉你娘去。”
周卡,河塘县仙塘镇人,仙塘镇是个南方古镇,一道清凉如玉带般的河水从镇中穿过,将古镇分为南北两块,连接镇南镇北的是一座座古老的石拱桥,石桥很老,老到它也记不住河面上穿梭而过的乌篷船到底有多少。
周卡住在下游一座石桥附近,属于桥南,桑榆住在桥北。两人的距离就是一座石桥的距离,两人的交情就像石桥一样坚固。
桑榆24岁,大学毕业后在仙塘镇开了个卖纪念品的小店,这些年古镇被开发,一下涌进了大量游客,早些年一提开发就意味着繁荣和发展,但是现在说到开发,瞬间就能联想到污染和嘈杂。
因此仙塘的居民联合起来,一起上书ZF,不要过度消费仙塘,河塘县也遵从民意,做出了不扩张,不拆毁,不违建,不修补,不招商的“五不”原则,保持下面各个古镇的原貌,维持居民的旧有生活秩序,在这个基础上,开张迎客,并给予镇上居民优惠的税收政策,让他们享受开放自己家园能够带来的切实好处。
但不论是县里的领导还是仙塘镇的居民,都低估了我国广大群众对旅游的高涨热情,全国各地的游人蜂拥而至,在周庄、婺源、凤凰等古镇人满为患的情况下,一部分人分流到了这里,一时间打破了小镇固有的宁静祥和。
每到节假日,这里就会被人潮淹没。周卡喜欢清净,乌央乌央的人潮和苍蝇般嗡嗡的噪音,对他来说无异于洪水猛兽,他搬到了自家在小镇南边山上的老宅子,在那里享受陶渊明式的生活。
桑榆亲手用竹子竹叶编织的小东西很受欢迎,一所小房子,一张小藤椅,一个小金鱼,每一个都别具匠心,栩栩如生,因为制作精良又属于当地特色,顾客都乐得花钱购买,生意还算不错。
这年头什么最值钱?那就是只有你有,别人没有,只有你能达到,别人达不到的才是最值钱的。
桑榆比周卡小5岁,他们两家人关系非常好,桑榆小时候就一直是周卡的跟屁虫,一起下河捉蛙捕鱼,一起上山采药挖笋,坐在乌篷船上,周卡划船,桑榆就在船上洗洗莲蓬,然后剥一粒送到周卡嘴里。
她曾认真的跟父母说等她长大了就嫁给周卡哥哥,问她为什么要嫁周卡,她认真的说,每天跟他一起玩都习惯了。
那时的天空有着不一样的湛蓝,倒映在河水里的白云托着乌篷船缓缓飘动,夏天荷花上的晶莹露珠映着那时所有的笑脸,河岸边垂杨柳拨弄着水面,荡出一圈圈的涟漪,推着水上的花瓣起起伏伏。
河两岸青砖围墙上镶嵌着一扇扇古老的木门,岁月打磨的木门上叮当作响的铜锁奏着最美妙的音乐,打开每一扇门都会飘出醉人的饭菜香味和妈妈的呼唤,打开每一扇门,青春年少和懵懂情愫以及美好的向往就会扑面而来。
仙塘镇,写满了桑榆太多的感情,她对周卡的那份依恋已经沁入骨髓,深深埋在自己心脏的每一根血管里面,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让这份爱散到全身各处,她全身心的把周卡当做自己未来的那个爱人。
周卡高考失利,去外地上了个二本大学,学的是建筑工程,毕业回来在工地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一件事情,让他重新回到仙塘镇,改行开了间土特产专卖店,专卖当地的一些农副产品,包括各类绿色农产品,还有山核桃野酸枣等山货,甚至还包括山上的各类野味,当然野味大部分是养殖的,虽然是在山上放养,但毕竟营养价值不如纯野生,家花没有野花香,这句话能引申的意思无穷无尽。
严格的说田铁是位猎人,在仙塘镇周围茫茫的深山老林里,凶恶的山势即使再凶恶的人类也会望而却步,而田铁从小就在深山里长大,他的遭遇比他的身世更坎坷,他的青少年就是一部每天都与野兽展开遭遇战的血泪史。
周卡的土特产店销售最好的就是深山老林里纯正的野味,山鸡、野兔、野猪是野味里销量最好的,山鸡和野兔需要猎人的经验和一些工具捕获,倒也算不上难度大,但是对于野猪来说,它根本不把人类放在眼里,在深山老林树木葱郁的世界里,野猪和人狭路相逢的话,通常是人掉头逃窜,野猪夺命狂追。其实它不知道什么是以攻为守,它只是一心一意的要将人类置于死地,脑筋这么轴的动物最可怕,它甚至敢单枪匹马跟老虎单挑。
也因为它天生不服不忿不管不顾的憨傻特质,东奔西跑到处找单挑对象,因此它的运动量很大,反应在中国人天生对食物的敏感性上,,野猪就是一堆奔跑着的鲜嫩欲滴的美味烤肉!
也因此周卡的土特产店里最好卖的就是野猪肉,要想吃到必须提前预定,绝对死纯天然野生正宗不注水运动指数超高的野猪肉!
而野猪肉的供货方就是田铁!一位野猪见了绝不会扑过去而是小眼睛一翻转身哀嚎迅速逃窜的深山猎人!
田铁总是面无表情的将扛在肩上的收拾干净的野猪尸体重重的扔到店里的磅秤上,然后点颗烟,面不红气不喘的抽起来,周卡过去给磅秤加砝码,扒拉两下,就去柜台后面小抽屉里拿出钱来扔给田铁,田铁眼皮不抬,接过钱看都不看就揣到油腻的很有质感的上衣口袋里,捏着烟大踏步离开,周卡在账本上记着账,也不抬头的说:“下次弄几只山鸡,有客人预定呢。
田铁头也不回的大手一挥,嘴里长吐烟雾,手里的烟屁随手弹到角落里,骑上他的农用三轮打着火猛轰油门,三轮车犹如下凡的妖精一般,淹没在黑烟之中,烟雾还未散去,三轮车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响在百米外。
田铁每次给周卡送完货都会开着他的柴油版敞篷农用三轮车招摇过市的去镇里一家茶馆喝茶,可以想象他的标志性坐骑和那消化不良的发动机喷吐的黑烟一出现,立刻就能成为整条街的焦点。
那时候的田铁远比现在看起来要粗矿许多,不修边幅已是对他最客气的修辞,那时候他常穿一件黑色T恤,外面罩一件都是口袋的剧务坎肩,下身一条看不出原始颜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绒皮的高腰皮鞋。
若是单纯想象这身行头,一定会觉得很酷很有型,但实际上他身上的油污分为三种,一种是柴油,一种是生肉蹭上去的油,另一种是吃饭溅上去的植物油。除了三种油污,还有血污,血污只有一种,但是分两类动物,最多的一种是森林里的动物血污,另一种是人类的血污,当然自然非他本人所出,一般都是他揍别人后溅上去的。
而他的这身衣服自出厂之日起到现在就从来没洗过,他一个单身汉,现代版几欲绝种的猎人,洗得再勤快也没有脏的勤快,索性他根本不洗衣服,但是衣服一旦有破损他必定扔掉买新的,哪怕是破了个小小的洞,也要更换,他潜意识里认为,衣服脏点跟自己的工作有关,穿着出去迎接众人的眼光不会难堪,但若是穿着破损而且脏的衣服出去,他怕别人区分不出他和乞丐有何不同。
田铁经常开着他的战车招摇过市的从田铁的店开往街道另一头的茶馆,然后在茶馆下面停好车,像模像样的将自己的农用三轮停车入位,停在周围都是光鲜亮丽的小轿车中间,反倒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潇洒的下车连车门都不锁,大摇大摆的阔步朝茶馆门口走去。
金茗茶馆是镇上最好的茶馆,比较高端,来这里喝茶的人要么多金要么公款陪客户喝茶。但门童对形象另类的田铁却是恭恭敬敬,殷勤而熟络的将他引进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显然那个地方田铁很钟意,就像他也很钟意桌子对面前台位置里曾经笑脸盈盈温婉可人的那个女子。但现在那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几个月,几个月来田铁基本上每周都会来这里一次,为的就是希望她能出现,闻着熟悉的茶香,等她冲自己水嫩的嫣然一笑,那时候他铁石一般的心会软的像最蓝的蓝天里那朵最柔软的白云。
但是她依旧没有站在那里,一杯茶一张桌一个人,周围如流水般的客人往来穿梭,田铁就坐在那里几乎纹丝不动,从中午到下午,几个小时。
他终于叹口气,起身扔下一百块钱,脸上的失望在拧紧的额头沉默,他大踏步离开,在又一群人诧异又佩服的目光中,农用车冒着黑烟落寞离去,黑烟弥漫渐渐散去,犹如愁云惨淡。田铁的记忆一路摸索小心翼翼的回到那些过往的日子,那些他屈指可数但却让他感觉艳阳高照的日子,要知道其余的岁月在他的记忆里都是黑白色的冬天,没有颜色只有寒冷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