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第二天果然在季思琪的工作单位找到了她。
姑娘姣好的妆容也掩藏不住黑眼圈透出的疲惫,任非跟她坐在报社大楼对面的咖啡馆里,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不像是“纵。欲过度”留下的后遗症。
他说找季思琪是有话要问,但实际要问话的人并不是他。任非坐在对面琢磨着要怎么说服这身上似乎缠着很多不为人知秘密的姑娘,跟她到监狱去见一个重刑犯,思来想去终于起了个头儿,“季小姐,你的父亲……”
“萧绍华。”任警官左思右想,季思琪却没等他说完就截了口,“关于我的父亲母亲家庭情况,之前您队里调查过的。任警官,我们能直接说重点么?”
她这个态度跟以往那个畏头畏尾的样子差太多了,本来也没打算在跟她确认祖宗十八代的任非意外地挑挑眉,随即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你父亲以前在法大教书的时候,带过一个学生,叫梁炎东,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这问题出乎意料,原本已经认定警察来找自己也是要问“东西”在哪的季思琪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半晌才有点尴尬地低头喝了口果汁,“他……我知道,但知道他跟我爸没什么关系……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强。奸杀人后来被捕入狱的嘛,这事当时闹的沸沸扬扬,我是学新闻的,写论文时还拿他的事例当过资料。”
“……”任非有点没来由的尴尬地哽了一下,“他曾经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你竟然没从萧老那听说过他?”
“我跟我爸的感情不是太好。”季思琪回答:“我很小的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过,后来我妈没了,才又被他接过来。”
“你爸妈感情不好?”
“挺好的,至少我爸很爱我妈,但那时候我外公得了脑血栓和心梗,外公生活的又离我们太远,差不多是一个地图对角线的距离,我妈那边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没人照顾,又没办法把已经生病的他接到我们这边。那时候我太小了,我爸一直在做课题,我从出生起就是我妈一手带大的,我爸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我——我妈不得不把我一起也带到外公那边去生活,所以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妈说这样的婚姻没有意义,她也不想耽误我爸,让他守活寡。”
“……”任非不太能理解因为异地就要离婚这件事,也不太能明白一个男人“守活寡”的痛苦,他就觉得所谓相爱的两个人这婚离的莫名其妙,但是又不太好插嘴别人家事的选择了闭嘴。
但是季思琪好像能明白他的费解,随即摊了摊手,“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是吧?其实我也不能理解。我妈过世后我爸去了外公家里,把外公送去疗养院,把我接了回来——其实我妈明明也可以这么做,但是她却拒绝把外公送出去让别人照顾,直到后来她自己累出了毛病。再后来,我爸为了纪念我妈,把我的姓给改成了随我妈。不过后来我基本都住校,大学毕业认识了秦文,很快就结了婚,所以跟我爸的交集一直都不多。”
“那三年前梁炎东出事入狱之后,萧老也没跟你说过他什么吗?毕竟是他曾经那么得意的门生。”
“得不得意我不知道,但是自己学生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正常当事人都不会想再把他当谈资的吧?”
话说到这里,跟任非原本的想法已经相去甚远了。
他原本以为季思琪就算跟梁炎东不熟,但至少两人是相识的,那么说服她去监狱跟他见个面,虽然可能有点唐突,但不至于多费多少唇舌。
但是没想到,作为萧绍华的女儿,她知道梁炎东的途径,竟然是道听途说……
任非叹了口气,把原本到嘴边的话题转了个弯儿,“好吧,那季小姐能不能说说,你跟你老公是自己认识的还是别人介绍的?”
昨天见面,秦文这个人是让任非心生警惕的。刚才既然季思琪自己提起来,他就顺势问下去——既然这姑娘不太可能为了一个道听途说的人去监狱,那任非只好想个办法,把梁炎东和她自己的利益安危勾在一起。
“自己认识的。”季思琪说:“我大四到一家报社实习,正好赶上工会举办的一次联谊活动,有我们单位的名额,后来我就去了,我们是在那时认识的。”
“你毕业后就结婚了?”
“没,毕业之后我俩处了差不多有一年多吧,然后才领的证。”
“为什么之前会想离婚呢?”
季思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意外而有趣,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警官您连这点小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季思琪这就是承认了之前她跟秦文感情不和的事情。
不仅季思琪奇怪,连任非都觉得不可思议——梁炎东竟然连这个都知道,给出的那些信息,到此为止,几乎全都对上了。
任非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后来并没有真的离呢?”
“小夫妻过日子不顺心了耍脾气闹离婚不是常有的事么?”季思琪一脸很矜持又不予多说的表情,“吵完架和好了,当然就不会再说离的事情了。”
“可如果只是随便闹闹的小事,”任非拿起咖啡勺,随便在杯里搅了搅,又放下了。他好整以暇地直视着女人,声音平缓得仿佛他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萧老会在说和你们不成之后,醉酒骑车最终心梗死在了马路上?”
季思琪猛地抬起眼,手不受控制地一抖,手中咖啡杯溅出来几滴污渍弄脏了她浅色的修身长裤,但她对此却无知无觉一般,那瞬间女人看向任非的眼神堪称骇然,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激动的情绪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来靠近男人去质问,但最终她还是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反应,不敢置信地摇了下头,“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爸死前曾经……”
任非深吸口气,感觉自己绕了一个足球场那么长的圈子,终于把话题拉到了他的来意上,“是梁炎东告诉我的。”
季思琪莫名其妙,“他不是已经……”
“对,一个已经入狱三年多的人,却还知道你的动向,连这些细枝末节都十分清楚。季小姐,”任非满脸恳切,语气里却透着十足笃定地说:“我昨天说有事要问你,但实际要跟你对话的人不是我,是梁炎东。——看在他对你的家务事这么关心的份儿上,你能抽空跟他见上一面吗?”
“……”以为是警方的公事公办,被任非说到现在,俨然已经成了私人的问题。原以为对方会问的事情男人根本一个字也没提,跟预判完全相悖的要求让季思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是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隐藏在背后的那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临时却又改了打算,“……你让我考虑考虑。”
“好的,”任非说着看看表,“你需要多久时间考虑?”
他这架势分明是要让季思琪在这里就给个答复,然而女人如今身不由己,这些事情已然不能自己做主,她犹豫了一下,抿着嘴,笑容有些牵强,“我明天给你答复吧。”
“明天啊……”任非抬头,突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原本人畜无害的目光倏然就变成了有些尖锐的审视,他轻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菲薄和揶揄,“要明天给我答复,是需要回家问过你老公的意思吗?”
季思琪猛地瞪大眼睛,没说出话来。
她这表情可以证实很多事情,任非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还没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要跟他闹离婚。”
“……”女人沉默着狠狠咽了口吐沫。
缠绕在她身上的无形的锁链因为警察的洞悉而有所松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开始挣扎——就像她之前做过的那样,想方设法接近警方,为了摆脱秦文而寻求庇护。
她太恨秦文了,可她又多恨他就有多怕他,如果任非能早一点跟她见面,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她老公的不正常,也许她就不用再泗水度假区的那栋别墅地下室里,度过暗无天日的那几天。
在昨天之前,如果她有机会,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哪怕拼得一死,也要逃离那个恶魔的掌控,可是就在昨天,她知道了她世界上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她的外公落到他们手里,而一旦自己轻举妄动,心狠手辣的歹徒们很可能就会直接杀了外公来报复她。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那是她母亲曾经用生命去照料的人。
她可以寻求警方的庇护,也可以对警方说外公被歹徒控制,请求他们帮忙解救,可一旦她脱离秦文的视线,对方就会立刻做出反应——可从东林市到外公所在的城市,国内没有直达航班,经停加转机算一起好耗尽整整一天的时间,就算警方肯千里驰援,或者请求当地警方协助解救外公,再快的速度,也不可能快得过天天守在外公身边的所谓“护工”。
万一老爷子因自己而死……
季思琪把目光硬生生从桌角放着的便签本上收回来,她闭上眼睛,指甲在桌下抠破了手掌,很久很久,她终于还是放弃了……
没有理由,女人仓促地站起来,对任非说:“我明天给你答复。”
话落,她转身,逃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