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野麻滩火烧了骑兵团的军粮还是发生了可怕的瘟疫。
也不管黄河两岸的局势如何混乱不堪。
太阳每天还是照样从东方升起来。
这个冬日雪后礼拜天的早晨。
映着明亮的旭日,位于西靖县城西关的基督教“福音堂”的钟声“当嗡—当嗡—当嗡—”地很准时的敲响了。
钟声很浑厚悠长,肆意无限地回荡在黄河上空,久久不散。
听见钟声的那一刻。
很多人都知道,那个蓝眼睛高鼻梁有着一头金黄色长发的来自英国的犹太人开始做“礼拜”了。
查理来中国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父亲老查理是《英国画报》的著名记者。
三十多年前,即1900年八月的一天的那个与今天一样阳光明媚的早晨。
老查理怀着胜利者特有的激情,紧紧跟随大英帝国的军队,扬武耀威地从广渠门率先踏进了北京城。
后来。
他根据自己在中国各地多年的所见所闻而写的文章和拍摄的照片在英国引发了一场巨大的轰动。
自那个时候开始。
因为父亲的影响,查理就对中国充满了渴望,期待有一天能够走进这个古老的国度。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
从伦敦神学院一毕业,他就急不可耐地开启了浪漫而又神秘的东方之旅。
几经辗转,最终在大清王朝宣布退位民国成立的那一年,即1911年的初秋,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
查理先后在天津保定太原西安等地传教,但效果不不尽他意。
大概十年前。
他骑着一头黑驴西行到了兰州,又沿着黄河古道东下,来到了西靖县城。
一眼就相中了这片北临滚滚黄河南靠巍巍乌兰山的地方。
在西关租了一间很宽敞的民院做教堂,四处宣传基督教。
经过一番很艰难不懈的努力,终于让很陌生的来自西方的上帝在黄河之畔的这片有着千年沧桑历史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尽管吃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还差一点被乌兰山的大土匪头子地老鼠杀死,但是,查理在黄河两岸传教的决心却随着磨难的日益增多而越挫越坚定。
他不仅学会了西靖方言,能够与人很自如的交流,而且,传教的方式也很奇特。
查理精通西方医道,尤其是对那些令很多中医郎中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几乎是药到病除手到擒来。
治病的时候,他只收取很廉价的药费,从不要其他的诸如治疗费劳苦费,等等。
这样,就无形中吸引了很多贫苦人。
查理的名气伴随着他高超的医术,是越来越大。
找他看病的人也是越来多了。
很多病人在治好病以后,就成了他的忠实信徒。
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
人们经常会看见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外国人,骑着那头黑色的老驴,踽踽独行在黄河两岸。
前不久。
在突如其来的禽流感瘟疫如风入魔大肆传播期间。
查理居然治好了野麻滩王记车马大店的老太太王冯氏,一下子就为自己赢来了更多信徒。
要知道。
当时,就连闻名遐迩的济世堂李先生也认为王冯氏无药可救了,叮嘱王明泰尽早准备后事。
于是,乡民们给查理取了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美名,查善人。
眼下。
查理口中喃喃念道的圣经福音,也宛如黄河水浸入了干涸的土地那样,渐渐滋润了长期处于战乱贫困痛苦之中的乡民们的心田。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个可以让这些下层人解脱苦难的无所不能的世外太阳出现了。
这就是查理口中念道的上帝。
由此。
这个来自很遥远的西半球的传教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眼里心中的大救星。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们毫不迟疑地奉为福音。
在这个冬日的早晨。
查理在宽大的教堂里神情肃穆庄重地诵经布道。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的声音很洪厚悦耳,含有一股令教徒无法抵御的韵味十足的磁性,在屋子里悠然回荡。
屋子里坐满了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可以说,如痴如醉。
聆听着查理的语言,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种非常美妙的如梦如幻的境地里。
这样一副情景。
在这个战乱不息贫病交加的大西北的荒乱年月里,成了一道很奇异的风景。
一个时辰之后。
查理结束了今天的课程,回到了住所。
他感到口干舌燥,想喝一杯热茶。
这是他来中国不久就养成的习惯。
就在推开屋门的一瞬间。
他顿时愣住了。
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正坐在屋子里。
见查理很吃惊,那姑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用略含歉意的语气说:“打扰先生了。”
“你是谁?”
姑娘微微一笑,说:“我是王明泰的妹妹,叫王明岚。”
查理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惊呼了一声。
“你好,王小姐。”
随后又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对方,笑呵呵地问道:
“我听你大哥说,你在西安当记者,怎么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想采访我?”
王明岚想笑又不敢笑,低声说出了心里话。
“我不是来采访先生的,是有求于先生。”
查理微微一怔。
喝了一大口茶水,感觉到喉咙舒服了许多。
又很认真地问:“王小姐,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
“先生,我想加入基督教,做你的教徒。”
这句话让查理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惊疑。
“你不当记着了?”
王明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报社被查封了,想当也当不成了。”
查理似乎明白了。
在中国传教的这二十多年时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很多对方。
对目前的局势,很清楚。
少许,又问:“你妈妈,还有你大哥知不知道?”
王明岚脸色瞬即阴沉了下来。
她紧紧咬住饱满的嘴唇,说:“我来野麻滩的事情,他们不知道。”
查理点了点头,心想,好可怜的姑娘呀,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王明岚又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先生,你收不收留我?”
“你能来,我求之不得呢,咋不要呢?”
继而,闭目想了想,语气很郑重地说:“王小姐,你还是先做我的助手吧。”
王明岚微微一怔,“哦。”
“你听我说,王小姐。”
查理又喝了一口热茶,朗声说:“让你当我的助手,是为了你好。”
王明岚点了点头。
她好像明白了这个犹太人的良苦用心。
就这样,昔日大名鼎鼎的《西北新闻》周刊社的记者,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的早晨,摇身一变,成了牧师查理唯一的女助手。
在穿上黑色衣袍的一瞬间,王明岚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她想痛痛快快酣畅淋漓的大哭一场。
但是,终究也没有哭出一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