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启耀的一番话不但没有说服父亲,反而惹怒了吕厚仲,促使他下定决心加快了重修家谱的脚步。
他叮嘱吕启荣道,要尽快亲自去一趟野麻滩小学,无论如何也要请周正庆校长担任主笔。
又冷冷地恶狠狠地瞥了一眼满脸不服气的吕启耀,一字一句地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之阴沉,态度之果决,语气之严厉,前所未有,吓得两个儿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吕厚仲之所以这么急切地重修家谱,是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有可能不久于人世。
景梅的突然死亡,让他很敏锐地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一连好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了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
如果说他和老妻吕余氏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那景梅才是他真心喜欢的女人。
遥想当年,为了这个女人,他不计后果地前后花费了足足几百个大洋。
梦中,景梅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的,哭着说她很冷很孤独。
还哽咽着说,没有想到,她年纪轻轻的会突然病死,成了无人收留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说着话,竟趴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样子非常凄惨可怜。
惊醒之后,吕厚仲再也没有睡着,隔着窗户,望着惨淡的月光,唉声叹气了大半夜。
景梅是他十几年前花费重金从兰州买来的。
景家原来是大户人家,祖上还做过知县,数十年下来积攒了丰厚家产。
民国建立后,景家不断地遭到土匪军队的勒索,又生财无门坐吃山空,最终导致家道中落。
无奈之下,其父只好将女儿高价卖给吕厚仲做了二姨太。
说起了,景梅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黑暗中,吕厚仲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后来,背着老妻吕余氏,他偷偷来到埋葬景梅的地方,烧了厚厚的一沓子黄纸。
夕阳下,冷风中,看着这座新堆的孤零零的坟头,吕厚仲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与哀伤。
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追随景梅而去。
对于死亡,他已经见惯了,不但不害怕,甚至有点麻木。
如果在死亡之前,能够重修家谱,给后人留下一本详实完备的吕氏家族的资料,那么,他就死而无憾了。
当然,也有脸堂而皇之地去阴曹地府见吕氏列祖列宗了。
父亲的这种心态,从决定重修家谱的那一刻,吕启荣早就看破了。
此时,他微笑着很痛快地答应了一声。
“爹,我明天还有点事情,晚上就去学校拜访周校长。”
“嗯,你一定要去。”
吕厚仲端起青瓷茶杯,仰头喝了几大口茶水,才觉得心里的那股气略微顺畅了一点。
随后,又用很坚定的语调冲吕启耀说:“事情就这样定了,你再不要胡搅蛮缠了。”
说完,自顾喝茶,不再理会两个儿子。
吕启耀沉着一张非常英俊的白脸,很不满地瞪了父亲一样,就气呼呼地回军营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吕启荣无声地笑了。
次日一大早,他刚刚起床,就见赵通气喘吁吁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吕处长,大事不好了。”
吕启荣吃了一大惊,紧盯着对方,问:“咋了?”
“吴晓雷带着自卫队,昨晚半夜三更的把吕厚富抓走了。”
“他为啥要抓人?”
吕厚富是吕启荣不出五服的堂叔。
在这次灾情中,他率先响应吕厚仲的号召,带头杀死了家里养的所有鸡鸭。
赵通喘了几大口粗气,说:“是孙镇长的命令。”
又说:“这是他婆娘告诉我的,说吕厚富冒领了救济款。”
吕启荣顿时一怔。
根据这几天的实地调查,对此次灾情他已经心中有数了。
救济款也按各家的具体损失情况发放了下去。
吕厚富咋会多领了救济款呢?
从第一代祖先来野麻滩定居算起,吕氏家族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百多年的时间。
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开枝散叶,子孙人数众多。
自然,贫富分化也很明显。
如果说吕厚仲是家族里最富有的,那吕厚富就可以说是最贫穷的一户了。
吕启荣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不会吧。”
赵通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这是他婆娘亲口说的。”
“咱们先去他家里问清楚情况再说。”
“嗯嗯。”
两人踏着清晨的阳光走进吕厚富家的时候,他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抹眼泪。
赵通没有好声气地说:“吕处长看你来了。”
女人很紧张地“啊”了一声。
“你把昨天晚上发生的情况老老实实地说一遍。”
吕启荣插话道:“婶子,你慢慢说。”
女人又抹了一把眼泪,边哭边说开了。
昨天晚上,大概是后半夜,一家人正睡得香。
屋门突然被撞开了。
几个汉子一句话也不说,就蜂拥而上,把吕厚富紧紧捆绑了起来,拉到院子里。
月光如水银般的铺洒在院子里,很皎洁。
女人追出屋子才看清楚,领头的原来是石塘镇自卫队队长吴晓雷。
于是,质问了一句。
吴队长,你为啥要抓人?
月光下,吴晓雷嘿嘿狞笑了几声,瞪起一双三角大眼,粗声野气地说,这是孙镇长的命令。
女人愣住了。
吴晓雷又说,吕厚富冒领了救济款。
随即,一挥大手,厉声命令手下把人押到镇公所去。
女人嗷地叫了一声,猛地扑了上来拦阻,却被吴晓雷狠狠地一脚踢倒在地上。
就这样,吕厚富被抓走了。
说完事情的经过,女人抹着眼泪哀求道:“启荣呀,你要救救你叔。”
赵通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嚎丧了。”
这句话吓得女人赶紧停止了抽噎,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人。
吕启荣皱起眉头,心想,这孙怀礼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做出了这等极其野蛮的事情。
继而,转念又一想,这里面莫不是还有啥文章?
这时,女人紧紧保住了他的双腿,又大哭着说:“老天爷,你说这让我咋活呀?”
吕启荣扶起女人,安慰道:“婶子,我叔他不会有事的。”
“你一定要救救他。”
“婶子你放心。”
吕启荣轻轻叹了一口气,就转身走出了院子。
赵通紧跟在身后,边走边问了一句。
“吕处长,你说这该咋办?”
对这位来自兰州的省民政厅的处长,他始终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心绪。
吕启荣冷声说:“去石塘镇。”
“现在就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