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伊止步,却没回头。
倪敬便一点点回头,看向唐玄伊,说道:“你终于赢了,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唐玄伊轻吸口气,回头面对倪敬道:“世上岂有输与赢,只有法理公理。当你蔑视它,你就不曾想过,它有一日,会像这把刀一样,架在你的脖子上吗?”
倪敬并没回答,只垂下眸,自嘲地,笑了几声。
“带走,押送御史台。”唐玄伊说道。
侍卫便应唐玄伊的话,将倪敬,及在场的几人都带走了。
空荡荡的宣政殿,最终只剩下了左朗与唐玄伊两个人。
左朗到现在都没有实感,倪敬真的输了,那座立在自己面前多年的权力的大山,真的输给了律法,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左朗走到唐玄伊身后,不由问道:“唐玄伊,面对权力,你真的不曾怕过吗?就像刚才,如若你没能说动田响,今日死的,就是你。”
唐玄伊静默许久,望着那时而有闪电映亮的夜空,道:“若将权力比作可以黑白颠倒的猛兽,律法就是与它相生相克的刀剑。”他收回视线看向左朗,“猛兽来时,何人不惧?跑之,躲之,顺从之当然容易。但也必有人要拿起刀剑直面之,因为总会有人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利刃被猛兽攥于手中……”后面的话,唐玄伊没有再说。
但是左朗却已然明白。
若是律法被当权者所用,杀之想杀之人而无罪,可以任意妄为,那么无权者,那么天下百姓,将不复平安。
唐玄伊看到的不是权力,而是站在他身后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唐玄伊不是不害怕权力,只是他做不到视若无睹,由是他便做那拿起刀剑的人,直到死亡。
左朗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过去那般顾虑和害怕着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卿。
因为正如方才所说,他是真真正正的律法者,手握斩权的刀剑。
他注定是玩弄权术者所恐惧的存在。
而后,唐玄伊离开了宣政殿,不像每次倪敬离开时有诸多官员的陪伴,而依旧是孤孤单单。他依旧默数着那汉白玉的阶梯,就像每每从这里离开时做的一样。
下意识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任那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兴许就连回去的路都有些费劲。
既然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他微笑仰头,宛如孩童般摊开双臂,感受着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的冰凉感。
他对着夜空,痛痛快快的喊了一声。
当他将头垂下时,皇城门前,那人一身素衣,手执油纸伞,正在那里等着他,然后绽开了一抹灿烂的微笑。
“我等不及了,所以来了。”
“久等了。”唐玄伊冷峻了脸上也露出的笑容,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雨还在下着,大明宫里一片宁静。
只有那片片雨滴坠在青石砖上,静静地泛起涟漪。
……
打赢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理寺终于迎来了迟到的三司晚宴。
议事堂前,一群卫士一个接一个将矮桌拼凑成一长条,又将坐席像是波涛一样接连甩在矮桌旁。不及休息,月来居的京城佳酿也一坛接一坛地被摆于案上。
此时已是戍时,长安夜幕落下,灯笼在大理寺逐一亮起。
大理寺所有人齐聚一堂,正热闹着,刑部尚书带着冯显冯侍郎也提着几壶酒赶到,再然后,应了邀请,御史台左大夫也带着他的晁中丞一并来到大理寺。特别被邀来的,还有唐玄伊被放出当日,哭得比谁都惨烈的左府门客夏元治。
虽然几位客中不乏之前有恩怨者,但既然三司已经联手,大老爷们儿自是要一笑泯恩仇。
所以打从两方一进门,王君平就堆着一张好客的笑脸,秦卫羽只觉那张脸十分好笑,但因怕当中嘲讽会丢了大理寺的脸,所以生生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与王君平一同接待来客。
不一会儿,唐玄伊与沈念七也来到了议事堂前,酒席登时热闹起来。
但热闹归是热闹,大理寺的规矩却不能少。吃酒之前,唐玄伊命所有人一起先背一遍《永徽律》,这条铁律由来已久,但凡吃餐,必是要做。
这点当真是镇住了另外两司大员,终于知道为甚这么久都没抓到大理寺什么把柄。
一番仪式过后,终于可以动筷了。
一时间,什么永徽律、什么大理寺、什么规则全都荡然无存。
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端起酒盏,一边喝着,一边笑着,时不时还会跑到席侧随着音律跳起舞。
唐玄伊也闲不住,没等吃上一口,一波一波的敬酒便来了,先是简天铭,再是左朗,最后是整个大理寺的有些职位的人。
这时在众人的吆喝下,唐玄伊也来了心情,负手来到琴架旁,指尖拨弄了几下弦,然后自己坐在席中为众人奏曲,其音高山流水,一派温雅。
王君平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一见大理奏乐,便丢下酒碗,带着一身酒气跑到了唐玄伊身边准备伴舞,可刚摆出个架势,就被下面的一众男子给轰了下来。
“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下面一群人还是闹哄,正埋头吃肉的念七抬头一愣,发现所有人正在看自己。她蹙眉,当真不想上去,可大女子不屑矫情,便随便擦擦手,昂首挺胸地来到唐玄伊身边。
大家本以为她会伴舞,谁料念七指尖一转,从腰间抽出了唐玄伊送她的笛子,一转身站到唐玄伊身边开始吹起。
唐玄伊微怔,因为这支曲……不是他数年前自己随手写的谱,只是后来觉得不甚完美便丢掉了,原来竟落入了她的手里,还帮他将这首曲子所缺之处填补完整。
这支曲,便如他。
唐玄伊低眉,修长指尖划过,开始随着念七的笛音开始抚琴,俊雅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