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伊将布上的最后一滴水拧尽,坐到榻旁,轻轻为念七擦拭额角的细密汗珠。他深望着她不见血色的脸,半点找不到她平日的笑颜。
偶尔,她会拢起清秀的眉心,下意识将身体蜷缩,然后自那有些干裂苍白的唇中吐出几句低喃:“他什么也不知道……与他无关……”
每到这时,唐玄伊都会停下了手里的事,握住她的手直到她停止颤抖、静静沉睡过去。
他将下颌贴在她的眉角。
他知道,为了能够更好的牵制住他,御史台必会逼迫念七强调与他的关系,如此,便可将他也置于其中。
他宁可她将一切都抛在他的身上,也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第一次,感觉到血液里沸腾出一种忍不住的怒意。
他开始有些理解那些站在法外边缘的人,有些理解陆云平,甚至理解道林道宣……
那种明明站在律法之前,却无能为力的愤怒,就像是像是一种不断蔓延出的黑雾,正在一点点侵吞他的理智。
过去的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所以总可以高高在上地判处着一切跨过边缘的罪人。而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焦灼与痛苦。
他,应该答应左朗吧,答应他的条件,救下她,哪怕他将会失去一切。
他想要起身,那双冰冷的小手忽然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抓住了他。
“唐卿……唐卿……”她闭着眼,不安地喃语,就像是梦见了他此时的决定,苍白的指尖越抓越紧,若有似无地摇头。
唐玄伊心中那种绞痛无以言表。他要如何,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窗外多了声音,唐玄伊知道是谁,但此时却谁也不想再见。
由是,那人便自己走了进来,斜着身子靠在门边,环胸望着守在念七身边的唐玄伊。
“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对大理寺来说,一点也不新鲜。”陆云平饶有兴趣地说道,“苍天总是喜欢嘲弄我们这样的人。”
唐玄伊一点回应的心情也没有。
“之前,沈念七在做抉择的时候,选择了你,而没选择自己。她父亲的事,我早就知道。”
唐玄伊眼瞳蓦然一颤,咬着牙,起身就抓住了陆云平的衣襟,他的神情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右手也被攥得映出青筋。
“陆云平……你为何不告诉她!为何!若是早一点知道,若是可以早一点……”
陆云平也有些生气,反手抓住唐玄伊的腕子,回道:“早一点知道又如何,你要送念七离开?逃走?将你的信念抛诸脑后?那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他眉心皱起,声音也沉了不悦,“而且,这件事很有可能会让沈念七陷入痛不欲生,她想和你在一起,但试问,如若知道自己是反贼之女,她又如何能安然与你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结局都不会改变,早一些知道,不过是早一些感受痛楚,我是在为她好,也是在为你好。”
“我不需要!”唐玄伊一把甩开陆云平,走回几步,强行逼迫自己压抑怒气。
陆云平正回身子,低头看向脸色苍白睡意不安的小人儿,又看向唐玄伊的背影,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两件事的,说完我就走。如你所说,我不再保密什么东西,你想知道的,我全盘告诉你,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唐玄伊没有回答。
“第一件,二十五年前的穰县,据闻沈冲亡魂突然出现骚扰百姓。陛下因此事而动怒,算是旧事重提,谁做的,为什么做,是真鬼还是假鬼,里面必有内情。”
唐玄伊的眉心紧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第二件,是在当初调查沈念七的时候得知的……”陆云平顿顿,“景龙二年,沈念七曾去许州,那里有人记得沈念七,据闻当时发生过一场骚乱,但是……被狄公身边的一个少年阻止了。”
唐玄伊忽然抬头,唇瓣若有似无地颤动了几下,缓回头:“你说……什么?”
“景龙二年,沈念七在许州。”陆云平回答。
景龙二年……许州……
那一年,自己随狄公前往许州调查,那是在狄公教诲下,自己所调查的第一桩案子,所以记忆犹新。那时候……他确实好像遇到了一场骚乱……对方……
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唐玄伊脑海中拼凑,只记得当时是个浑身脏乎乎的小孩,他甚至连她的脸都记不清。
那个女孩儿,是……念七?
唐玄伊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脑子也变得有些凌乱。只是那样怔怔站在那里,但是完全不知要做些什么。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欠丫头的,我还了。接下来,你自己做决定吧。”陆云平欲转身,却在推门时顿了一下,接道,“沈念七所爱的,是执着又坚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没有看错人。”他关门离开,只留下了空寂的冷风。
过了不知多久,唐玄伊才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缓步挪到念七的身边。半晌,扬起手看向仍旧缠在自己腕子上的蓝色滴水玉。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知道这样东西是谁送予她的,为何她那般视若珍宝。
到头来,那个人竟然是他!
过了很久,他才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忘记了,直到现在才记起。景龙二年,自己所遇见的那个满眼仇恨的孩子,脏兮兮的,浑身都是被人用石头扔出的伤。而他,也不过是跟着狄公路过此地的一个少年。那日也不知为何,他看到了她,兴许是被那双布满仇恨的眼睛牵动,在她要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前,出手阻止了她,然后随手将带在身边的一块滴水玉送予了她。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施舍。他忘记了她,忘记了这块玉,忘记了自己对她说过的话,甚至连遇见过她这件事都不记得。
在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公理,只有追逐着狄公的脚步,甚至没有将视线留给她一分一毫。
为何选择大理寺,为何选择他唐玄伊,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却明白的如此痛心。
她,为寻他而来,而他,却忘却了她。
多年之后的相遇,他的那一句“初次相见”,于她,兴许是一把无形的剑。然而那日,她还是对他笑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何她没有回答他。
他坐在榻旁,握着她的手,透过窗户望着那遥远的夜空。
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浮上心头。
——天下人之事,并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顾天下人,不过因为一个唐玄伊。
——若你我相识长长久久,你便会允我如此吗?
——若可以,我会拼尽所有为你挡开杀身之箭,我便除掉要夺你性命之人,然后与你共赴黄泉。
为什么,他如此后知后觉,为什么……他如此迟钝?
他仰头长吸一口气,脑海里,又慢慢浮现出念七与他在一起时的一颦一笑。
唐玄伊回忆着,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眼底却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寂寞。这个傻女人。
唐玄伊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她的手依旧清清冷冷。
陆云平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沈念七所爱的,是执着又坚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没有看错人。
如果她醒来,看到他走出那一步,她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是啊,他是唐玄伊,不是没有方法应对这个局面。但是他不敢冒险,不敢赌。故而选择了最舒服的方式去解决一切,正如左朗所说,踏出那一步,其实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他闭着眼,一遍一遍回想陆云平方才说的第一句话。
时间,在夜的沉寂中一点点流逝。
他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决定。
天,快要亮了,一层灰蒙蒙的光顺着窗口打入。
这时,唐玄伊缓缓抬开凛眸,握着念七的手又紧了一分。
“就赌一次吧。”唐玄伊喃喃而语,“赢了,我们在一起。输了……”唐玄伊垂眸回望着念七,他没将接下来的话,只是执起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唇上轻轻一吻。
俊眸里再没半点犹豫,他将念七的手放回被中,又深深地长长地亲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回来,念七。”
他对床上人儿轻语,然后昂起首,迈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