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放下来了,又提上去。
我轻轻地说:“你的子女呢?”
我好像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致使老头愣了一会,然后又是深深地吸烟,重重地出气,烟雾又一次覆盖了他的脸,看不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死了!”
我吃了一惊,深深地感觉到我实在不该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于是我内疚地说:“对不起啊,我不该问起的!”
老头似乎流眼泪了,抬手在脸上擦了擦,又继续抽烟,抽了几口才慢吞吞地说:“不怪你,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我很想追问下去,我想问他的子女是怎么死的,但想了想,我又打住了,于是我不说话,专注地看着他的脸,看着烟雾。
天色很重,夜色很浓,周围安静极了,连风声都消隐了,好像只是为了配合这样沉重的气氛。
老头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突然说:“我们老两口只有一个儿子,他还很年轻,在外面跑长途,可是,他却背着我们老两口染上了毒品,怎么劝他都不听,他不停地吸毒,不停地吸毒,到最后,有一次跑在路上的时候,精神失常,连车带人一起摔进了山谷里,就死了……一车人都死了。”
我有些语塞,我想安慰安慰老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好低低地说:“你们想他吗?”
老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这世界必然有叹不完的气,还有伤心不完的事,他说:“想啊,怎么不想,有时候我就想啊,他要是哪天能回来看看我们就好了,我现在是不行了,也许没几天好活了,到了下面我就能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老头的眼睛闪动着亮光,忽然站起来说:“我去拿他的照片给你看看!”
说着,他就蹒跚着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很快闪身进了卧室。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捧着一个相框,看不见相片上的人。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后,把那个相框递在我手里说:“这就是我儿子……”
我把相框捧在手里,发现它有些潮湿,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把他翻过来,想要看一看那个死去的男孩长什么样。
光线很暗淡,老头的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着火光,我把相框凑近眼前,又移动到离窗户近一些的地方,忽然看见相框里的人,魂都吓飞了。
相框上的人穿着一件酱色夹克,头发长长的,梳到后脑勺,很整齐,很干净,他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恪守着孩童时期的人们面对照相机时的那种刻板的严肃,可是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他的内心是很兴奋的,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喜悦。
这个男孩竟然是他。
他就是那个黑车司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巧了,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方,我还能见到他,或者说,他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我的心立刻变得不安起来,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黑车司机也在看着我,我仿佛觉得相片上的他眨了眨眼睛,又迅速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和我对视。
我惴惴不安地把相框盖在桌子上,推到了老头的前面说:“他就是你儿子?”
老头看了那个相框一眼,没有去动它,又看着我说:“如果他不出事,也许现在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再或者,他的毒瘾一直戒不掉,我会把他送到戒毒所去的。”
我觉得这个老头也许很需要有个人倾诉,于是我看着他煜煜闪光的眼睛,默默地聆听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经常做梦,梦见他回来了,有时候,他会轻轻地推开门看我们一眼,又自己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像以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于是我就开门走出来,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可是客厅里却什么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又四处看了看,好像真的感觉那个黑车司机就在这个客厅里徘徊着,可他却看不见。
我的心一下子感觉到寒冷了。
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他低低地阐述,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后,又看着我眨了眨眼皮,然后说:“儿子没了,家里就显得冷清起来,本来窄窄的房子都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了人气儿,等我们老两口都西归了,这间房子就再也没有人住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他慢慢地把那个相框拿起来,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光看,看着看着,他又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好像流眼泪了。
我轻轻地说:“死人不能复生,别太难过了!”
我不怎么会安慰人,也许是我笨拙的语言技巧把他弄得有些恼火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下来,他依然看着那张相片说:“不难过?怎么能不难过?”
我感到我们的谈话应该尽早结束,否则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说:“回去睡会儿吧,天马上就要亮了!”
他忽然把眼睛从相框上抬起来看着我说:“夜还很长,还早呢!”
我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感到好像有很不好的事马上就要发生。
夜色灌满了整个房屋,老头的烟熄灭了,他这次没有急着再重新装上烟丝,只是静静地等待,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旁边睡得很沉的郭霖忽然翻了一个身,嘴里发出低低的呓语,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他做梦了,正在和梦里的人对话,接着,他的鼾声又响了起来,游荡在房屋的半空中。
我和那老头都看了郭霖一眼,发现他还在沉睡之后,我们又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彼此。
我的心骤然停了一下。
我发现老头在把脸转过来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再是那个老人慈祥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看着老头说:“我想睡会儿了!”
我死死地看着他的脸,可是,他的脸似乎又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他没有打算离开,静静地坐在沙发上。